玉山倾(九 )
不多时杨敛已遥遥望见兰陵公主的宅邸,醉意却也被风吹散了几分。勒马在通往公主府的街角立住,杨敛才觉出自己的荒唐: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这般无端找过来,怕是连公主府的大门也进不了,纵是进去了,兰陵又该如何想自己呢?
杨敛扯着马缰,任马儿在原地踢踏着蹄子转圈,兜转了约半个时辰,杨敛才一咬牙,下马往公主府步行而去。
刚到公主府门口,杨敛还没寻出拜见兰陵的说辞,正急躁懊恼间,却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由对面徐徐驶来。车辕上坐着的一个绿衣小婢也瞧见了杨敛,欢喜地喊道:“杨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杨敛定睛望去,认出是影儿来,猜到兰陵或许就在车厢内。如此巧遇,杨敛直在心中拜谢了上苍一万遍,躬身施礼道:“影儿姑娘好,下官……下官是路过此地……”嗫嚅间,杨敛只觉影儿身边坐的那车夫漫不经心地一眼扫过来,目光冰寒,自己心底竟油然生出一股冷意,不禁低下头去。
再抬头时,杨敛见车厢上的小小窗子绣帘已经掀开,自己一天两夜间不住思念的人儿正俏生生地看过来。杨敛被那眼波瞟过,只觉得要幸福地晕过去,脑中一片空白,只傻傻地盯着兰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陵被他火热的目光灼得心口一窒,忙转了视线,曼声说道:“原来是杨公子,这么巧——而今本宫得称你一声杨将军吧?正说差人去府上道贺呢!”
兰陵软语轻笑,已将杨敛的三魂七魄勾走了一半,他哪里还听得出来兰陵是在客套,只道兰陵真的记挂着自己,又是一阵狂喜,忙道:“多谢殿下,臣实在不敢当,全仗皇恩浩荡,殿下赐福……”
皇恩浩荡也罢了,这句“殿下赐福”却是昏话,影儿咯咯娇笑道:“杨公子想必是专程谢殿下赐福来了。”
兰陵见杨敛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听影儿打趣,不由脸上一热,低低说道:“杨公子说笑了。”这时却觉手心被塞进一个东西,接着耳垂被软软的嘴唇衔住,那嘴唇翕动着:“抛给他!”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的肩膀,那灵活的手指,竟慢慢挑开自己的襦衫。
兰陵晕红上脸,语带娇痴,被杨敛瞧在眼里,更是没了方寸,心口一热,竟单膝跪倒,朗声道:“臣前日蒙殿下搭救点化,早就想着当面拜谢殿下——臣过两日便要前往剑南军中,此去定当时刻谨记殿下恩德,拼了命也要报效朝廷、报答殿下。”
兰陵听他言语赤诚,一片真情了然于耳,呆了一呆,方道:“剑南不比长安,杨公子多多保重……”兰陵身上一颤,却说不下去了——那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锁骨上倏地一捏,一道酥麻的感觉滑过全身,使人如饮了醇酒般迷醉。兰陵双目微合,暗自嗟叹:这冤家又要算计人了……罢了!罢了!既然早就做不成人,便为这冤家,再做一回鬼吧!
杨敛正在感动,却觉身边砰的一声轻响,一只荷包落在自己身边。杨敛一呆之后狂喜得浑身发抖,连忙把那荷包拾起揣入怀中,颤声道:“殿下也请保重……臣,就此辞过!”
兰陵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与杨敛四目相接,兰陵竟有些慌乱,匆忙朝杨敛一点头,放下了绣帘。杨敛兀自跪着,影儿一撇嘴,说道:“杨公子,请回吧——不该你要的东西,还是丢了的好。”
杨敛这才站起身来,也不顾失态,朝车厢死盯了一眼,转身大步而去。影儿回头朝车厢里道:“这位杨公子虽说看上去有些呆傻,影儿却觉得他对公主却要比别人真心得多。”
车厢中却还坐着个“别人”,听影儿暗讽自己,便咳了一声。兰陵正在发呆,被这一声咳嗽唤回神来,忙道:“追远,影儿瞎说罢了,我看杨敛也没那不堪的意思。”
李弼微微一笑道:“不用解释,仰慕你的人多了,哪里能一一解释得过来——杨敛嘛,我更是不担心,”声音忽地变得阴冷,“纵使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得有命从剑南回来才成。”
兰陵最是了解这个枕边人的手段,不禁大惊道:“他只是一时歪了念头,你向来宽宏大量的,这也容不得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为了这个。”李弼见兰陵花容失色,竟有些嫉妒,冷冷说道,“你道他是去剑南从军那么简单么,他受了程老头子蛊惑,别有用心,如此我也能容得吗?”
兰陵这才醒悟关键所在,知道李弼必是从宫中得了什么信儿,愣了半晌方道:“那你……那你要我丢给他那个荷包……追远,你放过他吧!”
李弼斜觑兰陵一眼,声音愈发冷厉:“事关重大,慈悲不得。‘杨公子多多保重’,嘿嘿,你我身家性命都系于此,却也要他保重么!”
兰陵怔怔不语,影儿嘟囔道:“全都是诈诈诈!只知道杀杀杀!”
李弼冷笑道:“影儿姑娘想是学佛学昏了头吧,恰好影儿姑娘要回家去了,这话且不妨留着去跟令尊说。杨敛一旦功成,只怕先遭殃的却不是在下。”
影儿闻言默然不语,那车夫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却不是汉话,兰陵在车内听着,虽半句也不懂,料到也是在劝诫影儿,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似要把满腔的迷惘无奈都随这叹息抛将出来。
望着身后控缰列阵、军容整肃的一万羽林军和兵部配给的纛、旗、幡、槊等一应节钺,杨敛只觉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代天子犒军出征的尚书左仆射宣礼已毕,来送行的长安城达官显贵纷纷上前,程雎扯了杨敛笑呵呵地过去寒暄——因赶上了卢国公府少公爷、特简怀远将军程雎和新任辽东行军总管、辅国大将军李弼同日出京,来城郊送行打花呼哨的人便格外多了一些,一时冠盖云集,熙熙攘攘。杨敛随着程雎一一与人道别,正不胜其烦间,却见李弼缓步过来,微笑道:“思默兄,十日前匆匆一晤,得闻阁下高论,正待寻个日子向思默兄请教一二,却不料今日就要分别,抱憾得很。”杨敛忙拱手一礼:“大将军乃国之柱石,下官哪敢叨扰。”
李弼温言道:“我与思默兄虽不熟,却也算神交,你我兄弟,就不必这般客气了。”
“那……追远兄,小弟有僭了。”杨敛见这位当世名将如此折节下士,便有些感动,“小弟此去,便是要以追远兄伟绩为范,报效国家。”
李弼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杨敛的肩膀:“正是,如今官庸政惰,正是我们做臣子的竭力匡扶正道之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