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倾(二十)
“兄弟!”“兄弟!”“孤儿军”军中一连串的恸呼,如火镰一般一下一下敲在杨敛心坎上,撞出炙热的火苗,随血液流遍全身,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
自咤力出现,影儿便是满面凄惶,见了这等惨状,失声哭喊道:“师僧!师僧!念在影儿这七年只你一个亲人的份儿上,放过我们吧!”
影儿的哭喊飘荡在夜空中,那边咤力却一声怒喝:“信苴,你可知,放走了他们,会给越析诏带来多大的祸患吗?看看这边,这都是你的族人,是他们供养着你!”
“哈哈哈!”杨敛忽地纵声大笑,笑声惨厉已极,“咤力!你虐杀我弟兄,居然还想我替你卖命,可敢与我一战吗!”
杨敛头上绾着发髻的木簪忽然咔嚓一声断裂,满头黑发无风自动,飘拂起来,遮住了他半张脸孔——那剩下的半张脸孔已狰狞如同厉鬼!影儿见他这般狂怒,竟吓得止住了哭声。
杨敛不待咤力答话,忽如鬼魅飘起,身体竟似没有一丝重量,贴着崖壁滑下,手中藤杖如长了锯齿般,将所过之处的藤蔓全部篦断——隐在藤蔓间的罗苴子未及反抗,已连同藤蔓被篦成几缕!只一息间,杨敛已滑落到水面上,藤杖上竟隐隐带着光晕,那光晕遽然暴涨,砰的一声震响,藤杖已击在水面上!方圆十丈内,金沙河面似被凭空压低数尺,然后腾地弹起,漫天水雾中,几具尸体和一丛丛的散竹蹿上半空。杨敛却随势飘起,落回山径。
杨敛这一落一起,不过数息!咤力瞳孔急剧收缩,却见杨敛只在山径上轻轻一点,原本轻飘的身体竟挺直如标枪朝自己射来!
——还是低估他了!咤力转念间,已不得不扬起铎鞘迎上,却忽然失去了着力所在——杨敛不过是虚晃一记,却一杖横擂在山壁上。咔咔几声巨响,山石碎裂,朝山径崩压下来!
“退!”咤力一面大喝,一面强行聚敛心神使出“平山诀”,全力挥出,诀力到处,大块的山石又随之崩裂成细小石块!尽管如此,咤力身边的罗苴子半数都被乱石埋住,其余见机快的都顺着藤蔓滑落到平谷中。
杨敛方才将手中藤杖连变数形:狼牙、槊、锤,已是将大藏圆觉功强行运至极致,身在半空,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噗地喷出。咤力也是气血翻腾不已,正好在空中与杨敛撞上,两人都不及重新运功,只是凭着残劲拼死一碰——
“杀!”苏洛翊带着“孤儿军”,趁罗苴子们立足未稳,疾冲而下。“孤儿军”进退无路,眼见兄弟接连惨死,早已红了眼,此次冲锋,竟都毫不防守,都是一刀横竖直劈,将罗苴子斩为两段,自己门户大开却也将要害亮给了敌人。有几个“孤儿军”被开膛破肚,内脏爆出,却兀自喊杀不止,直到呼尽最后一口气!
影儿但见目光所到之处,恍如炼狱,一边是挚爱之人的袍泽,一边是族人,心中两下里交攻不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边哭边喊:“别杀了!求求你们,别杀了!”
杨敛与咤力最后那一记硬碰,都被震出老远,各自牵着一根藤蔓稳住身形,尽力调息——两人均深知,接下来再出手,便是不死不休了!
咤力却落在了“孤儿军”方才立足的山径旁,影儿的哭喊声清楚地传到他耳中,竟扰得他内息一乱。杨敛冷却心神后,便四处张望着寻影儿的身影,看到影儿痛苦不堪的样子,也是内息躁动。
“影儿!”两人同时看到,影儿竟拔出短剑,朝自己颈边划去!杨敛不顾内息紊乱,一蹬山壁,便向影儿飞去。咤力却比他先到,一鞘击落影儿手中的诏王剑,厉喝道:“你要做什么!”
“你们杀吧,杀吧!”影儿扑倒在地上,哭叫道,“我也不活了!”
杨敛已经落在影儿身边,身子一晃,强行稳住,双目血红,盯着咤力。咤力亦是一样,两人便这般如野兽般对望,但隔着影儿,谁也无法出手!
“师僧!”影儿爬到咤力脚边,抱住他的双腿,喊道,“你放过我们吧,让我们走吧!我们隐姓埋名,就当是死了一样!”又回头向杨敛道,“你叫他们住手啊,都是你的兄弟,你忍心他们死光吗!还等什么!”
“住手!”影儿为自己落到这般惨状,杨敛已是内疚万分,再不肯拂逆她的意思。咤力暗自喟叹,便也扬声喊了一句什么。
两人的声音传到平谷,谷中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都杀昏了头,哪里停得住。杨敛和咤力对望一眼,同时运功喝道:“止!”巨响传遍平谷,谷中众人被震得耳膜刺痛,方才停手,却仍有收势不住的,互相将刀撇进对手的身体里,数对尸体便被兵器串在一起,挺立着不曾倒下,被月光照得森然可怖!
“清平官,死了这许多人,你可快意了?”杨敛神志渐渐平复清明,不忍再去看平谷中的景象,冷冷问道。
“杨公子,”咤力望望脚边泪流不止的影儿,又望望那边的修罗场,饶是心如铁石,也不禁一软。这一软便觉自己似老了十岁,咤力叹道:“我何尝没给过你机会,只是你不要罢了……你若不死,越析诏便有天大的麻烦……罢了,你们走吧!”
“孤儿军”和罗苴子都在搬运尸体,一一垒火焚化。影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只是觉得万分难解:这些人之间原无深仇大恨,却为何要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本都不愿去杀,却都不得不去拼命?
杨敛亲手收殓了每一个死难“孤儿军”的骨灰,浑身都是血条的苏洛翊则带人将散落的毛竹重新用韧藤扎起。
一切完毕后,天已经渐渐放亮。杨敛与咤力对视一眼,又都望向影儿。影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不知多少次,最终还是走到了杨敛身边。
两个竹排带着残余的不到一百的“孤儿军”,缓缓离开河岸,杨敛和咤力从始至终都未再说一句话,仿佛毕生的力气,都在方才那拼杀之时耗尽。影儿茫然地望着渐去渐远的河西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