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倾(十九)
“选?”影儿当了七载质子,虽然天性单纯,但身处险境朝夕惕厉,也已谙熟人心,一怔后马上醒悟:难道竟是以自己来诱惑杨敛,抑或是要挟?只怪自己乐昏了头,没问个清楚。不禁又有些凄楚:当年自己直被当作货物般抵押在长安,今日似乎又成了收买人的财帛——终究不是个人罢了!父王待自己宛如宾客,也是为了再好生做一次买卖吧……
见杨敛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影儿心中却又有些安慰,他要选择,定不是选那大军将,这世上终有了一人,只在乎影儿而不是信苴!
“杨公子,你便不为信苴想,也该想想自己,本诏在长安的朋友可是只想你死,”咤力仍自微笑,“若没个名分,本诏凭什么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保全公子——还有公子那二百余兄弟——他们将性命交托到公子手中,公子竟全不当回事吗?”
影儿、自己、众兄弟……杨敛听咤力几句话将自己的退路全部封死,已无言以对,默了半晌,方道:“待我们商议几日吧。”
“吐蕃与长安的使者俱在咀襄城中!公子的旧部就在河对岸!”咤力忽地声色俱厉,“蒙舍诏来势汹汹!杨公子,他们任凭哪一方,都不会放任本诏由着你自在快活,纵是公子还有几日可资消磨,本诏却只有一日了!只一日!公子三思,明早我来请公子的驾!”说罢大踏步离去。
杨敛兀自呆住,影儿也已如傻了一般,欢天喜地而来,只道可以就此厮守,谁道是这般结局——那些人总说心怀天下,却容不下眼前这个孤零零的人!
半晌杨敛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叹似号,凄楚已极。影儿眼中噙着泪望着他,恍如又回到那日曲江之上,见到他的绝望模样。
“杨大哥……我……”影儿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他自伤怀,可知自己也是满腔冰炭么?!
“让我想一想吧,影儿……只苦了你……”杨敛疲惫地说道。
“我不苦,你才是真苦!”影儿也不管众人环绕,径直扑到杨敛怀里,哽咽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值了!”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这世间只有对方可以依靠。一旁众人俱都鼻子一酸,转过头去。
夜幕沉沉降临,杨敛站在竹寨中央的空地上,望着眼前排成几行的生死兄弟,叹道:“大伙儿都说说吧,咱们这群野鬼该怎么才好。”
众人已沉默了一整天,此刻议事,还都是垂首不发一言,听到杨敛问话,都抬头望着杨敛。“咱们死都死过一回了,却还有什么好愁的,大哥!你说怎地便怎地,总归兄弟们生死都在一起!”苏洛翊憋了一天,似乎就等着说出这句话来。
众人原没主意,听苏洛翊这般说,加之原本已将杨敛当成了主心骨,便都附和起来。“我听大哥的!”“我也听大哥的!”“我也是!”……
杨敛看着众人全心信赖的目光一注注投来,眼眶渐渐湿热,顿了顿,方托出自己苦思一天的打算:“越析诏即将与朝廷翻脸,若留下替他们卖命,就算能活下去,也难免不走漏风声,那时倒危及咱们在长安的家人;但是若不答应,明早怕就是咱们的死期。如今之计,只有返回中原,回去之后,却也得躲起来,否则——”杨敛苦笑着摇摇头,“清平官说得极是,恐怕谁也不会任由咱们活着。”
众人又陷入沉默,谁都明白,这已是唯一出路,但未尝就能轻易做到。“那嫂嫂怎么办?”苏洛翊小心翼翼地道。
杨敛知他说的是影儿,摇摇头道:“无缘罢了!”苏洛翊见他落落寡欢的样子,正待觅词宽慰,往杨敛身后一瞥,却已惊得合不拢嘴——影儿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杨大哥,你要走,”影儿幽幽说道,“怎地不想着带上影儿呢?”
“影儿?”杨敛身子一僵,“这里可是你的家啊,而我却还不知要去哪里漂泊。”
“我自幼丧母,十岁离家后,常盼着再见父亲,回来才知道,父亲也早没了,有的只是要争霸的诏王——杨大哥,带我走好么?”影儿呜咽着说道。
杨敛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只怕你今后要受苦了——咱们一起走。”
众人趁着夜色离开竹寨,由影儿引领着沿金沙河往北行去,影儿已打听明白,那里有一个渡口,摆渡的本是乌蛮,因唐军占了东岸,船便都停在了西岸。走了约两个时辰,陡峭的山路忽然平缓下来,沿缓坡下去,山间有一个豁口,被河水冲刷成了小小的平谷。借着月光看过去,靠着山壁当真用藤蔓拴着一溜十余个竹排。因越析诏族人平时与大唐往来易货频繁,竹排都造得极大,杨敛拿眼量去,便挑了几个自称水性不错的人顺藤下去解缆放排。
那几人刚攀下没多久,杨敛便看见河中光芒一闪,凌厉非常,不似水波潋滟柔缓。待要唤住那几人,数道光芒已冲天而起,冲到半空倏地一折,拦腰切过那几人后,又沉入河中。
这几道光芒来去无声,数息后才听到尸体坠入河中的扑通声。杨敛心痛之余震惊不已,恐怕自己又落入了陷阱。果然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信苴,清平官令人杀了几个要偷渡的祭河神,你可别见怪。”
“又是你这个老秃驴!”苏洛翊吼道。
“信苴,清平官听人说你在询问渡口,猜不透是为何事——”对面的山径上逐次燃起火把,隔着平谷,咤力悠然说道,“便自己来看看,原来信苴是要与杨公子来这里散心。信苴若是玩够了,就请回去——”
“咤力,我们要走了,你这是来送行么?”杨敛冷冷截口道。
“信苴,你劝杨公子回去,清平官便当今夜无事。杨公子若是听了信苴的话,自然是本诏一家;若是不听呢——”咤力忽地阴声道,“长安使者等他们的人头可等得不耐烦了。”说着挥了挥手,却听接连两声惨呼。杨敛疏于防备,竟生生看着数个罗苴子飞起,刀光一旋,切了几个“孤儿军”的人头。
咤力有心立威,这几人死状极惨,头被割去,兀自站立,鲜血喷起,如霰雨般洒在“孤儿军”众人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