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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三个各怀心事的当事人,剩下的所有人,都以为何老师这是纯粹的老友重逢。整场开学典礼下来,莫方一直恍惚着。过去,她看过好多感人至深的支教老师的事迹,在她心中,能做出那样伟大事业的人,肯定是高风亮节到一定程度的圣人。她着实没有想到,何若求,这个她心中一直鄙视痛恨、甚至想都不愿意想起的男人,竟然在失踪之后的十几年中,做出了这样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善事。
坐在她身边的蓝小恩,同样的讶然。十几年后再见到何若求,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早就没有任何感觉了。甚至,看着这个衰老得已经变形的男人,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狂热地爱过他。
而另一侧,坐在主席台尽头的何若求,心里更是掀起了滔天狂澜。本来,这十几年,他已经通过自我救赎,找回了平静和从容。可是,他说什么都没想到,就在自我修行已经上升到新的高度时,这么巧合的,如此奇妙地,他在这个退隐的大山里,竟然又遇到了当初被自己深深伤害过的两个女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释然,但是,坐在位子上,何若求的身体,抖到不行了。
他实在无法继续保持伪装的镇定,仓促地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主席台,在乡亲们看不到的山路上,飓风一样狂奔起来。
跑,一直跑,跑到完全忘记刚才那一幕,跑到让自己相信,刚刚的相逢,只是场幻影。
不知跑了多久,最终,何若求倒在一片开满紫色野花的山谷中。像往常疼痛挣扎来袭时一样,何若求蜷起身子,尽力将自己埋进葱茏烂漫的野花之中,死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熟睡过去。
往昔,这样的强迫总能为他换来一场清梦,可今天,无论如何尽力,何若求再也进入不了黑甜的梦乡。他的眼前,闪过瘦瘦的莫方那惊讶的眼神,还有已经大变容貌的蓝小恩的愕然。往事如决堤潮水,呼啸着冲过来,他再次陷落在,自己一直都不愿意回味的记忆的沼泽中。
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丫丫去世后,心如死灰的何若求,从大上海消失那一晚,到底想了些什么。
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可是,看到朱临临关切疼爱的眼神,何若求又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这个女人,自从跟了自己,就一路在困窘和艰难中跋涉,丫丫没了,她已经濒临绝境,如果他再自杀,那无异于要了朱临临的命。
但是,继续留在她身边,何若求也不能够了。他已经完全看清自己的未来,只能是一个软弱的没有任何能力的男人,以他的一切,实在无法匹配朱临临的青春和美丽。他不想再用爱情的名义来拖累她,那么,只有消失,也唯有消失,朱临临才有可能寻找新的幸福。
能去哪里呢?
何若求想了又想,最终,在N久之前被朱临临带回的初恋男友的备课记录本上看到了希望。他想起了自己和朱临临在云南那个小山村度过的那些浪漫温馨的夜晚,想起山村小学孩子们朴实纯真的眼神。忽然看到了一线希望。在大上海的繁华中,他没有能力继续爱朱临临了。那么,何不隐身到大山中去,继承那个男孩儿未竟的心愿,帮助那些他还可以帮助到的孩子。同时,能够固守同朱临临的爱情始发地,他觉得,自己也算拥有了一份对朱临临深爱的纪念。
于是,那个早晨,等朱临临上班后,何若求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义无反顾地再次离开了上海。
登上火车的一瞬,看着车窗外繁华的都市,何若求在内心叹息着:永别了,我的故园。
两次逃离,已让他深深懂得,这个城市,真的不是他的阵营。好比虾蟹之于河湾,他注定只能是浅滩上的小虾而已。
而浅滩上的小虾,到了云南幽深的大山,竟然重新有了如鱼得水的从容。何若求到来时,那所被朱临临初恋男友支教过的学校,正面临教师资源匮乏的窘境。村子里的人,已经记不得何若求当年来过这里了,他们对这个陌生的城里人自愿帮助村里娃娃读书的行为,充满感激。
何若求长期驻扎下来。刚开始那两年,偶尔还会不可遏制地想念丫丫和朱临临。每逢这样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跑到后山上,找到当年第一次轻吻朱临临的山谷,在那些颤抖璀璨的紫色野花中,跪下来声嘶力竭地喊两声。喊累了就躺在柔软芬芳的泥土上,轻轻睡上一小觉。再醒过来,他恢复了平静,复又是乡亲们爱戴的何老师了。
后来,在大山里待久了,关于丫丫和朱临临的记忆,不再那么强烈和迫切了,何若求的心渐渐安稳下来。虽然偶尔午夜梦回还是辗转难眠,可更多的时光,痛苦和彷徨被纯真的孩子和散发着崇高光辉的教学生涯给取代。
让何若求没想到的是,当他像一个苦行僧般为逃避世事沧桑而躲进大山之后,竟会逐渐在这天高日暮的辽远中,接近自己最本真的灵魂。他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甘美,这样的甘美,好像大山深处的一洼清泉,又像山谷深处的一从野花,虽不绚丽,却有着绵长悠远的力量,让原本被世俗浸淫得已经面目全非的灵魂,豁然开朗顿悟。
那么多年以来,何若求只觉得,世界对自己是不公正的,索取和给予,一直在他的内心是失衡的。无论同莫方的婚姻,还是丫丫的去世,都是老天亏欠了自己。对于自己的一事无成,他感到愤懑、怨怼和绝望。即便对朱临临,他觉察到了亏欠,可还是记得她典当身体收获荣华的无耻。总之,过去他眼中的世界,从来都是颠倒的。但是,当他在这渺无人烟的大山,拿着仅够维持生存的工资,守着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日复一日在繁琐枯燥的教学中苦捱时光时,却忽然发现,幸福的种子,原来并不是植根在繁华的欲望中。当生活降低到最基本的程序,欲望没有了,心灵中的纯净竟然在与日俱增。
他不抱怨了,面对自己选择的生活,充满了感恩。每日放学之后,孩子们鸟儿一样蹦蹦跳跳着远去,何若求坐在空荡荡的学校门前,身后的房子已经老旧,面前的大山依然巍峨。泼墨一样的黑夜,从天边席卷着慢慢浸过来,他泠然坐在石头上,无思无欲,只觉得自己那丑陋的皮囊,在清风中微微风化了。风化成一只蹁跹的蝴蝶,风化成一颗滚动的蒲公英,风化成一粒微尘。是时,天心月圆,春满花枝,生的大境界从浩淼的烟霭中渐渐露出清晰的影像,何若求重又恢复了稚子的清纯。
他只觉得自己日益活得通透。直到此时,才赫然顿悟,原来拯救自己的,是付出,是无私无欲的付出。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句话,施比受,更幸福。能够给予别人光明和温暖,能够将自己燃烧成一只黑夜中的火把,为别人照亮攀登的路途,这是神授的恩慈。何若求霍然清醒,他一直以来的不幸福,不是因为得到太少,而是因为欲求太多。
之后,他越来越多地挖掘自身可以帮助到别人的潜力。几十年积累的知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孩子们。微薄可怜的工资,全部拿出来帮助那些濒临失学的孩子。大爱先行,何若求愈发乐观积极起来。过去的伤痛,不是刻意遗忘,却很少想起了。因为,每个崭新的一天,总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忙碌。奉献的快乐挤占了伤痛的回忆,何若求成了远近闻名的优秀支教老师。镇上在报社前来采访的时候,想要大力宣传一下何老师,听到消息的他,一扭头钻到大山里,在山谷中的紫色野花丛里躲了一天,等到记者消失,才重新回到学校来。
不,好不容易摆脱浮名虚利的诱惑,怎会轻易放逐自己的平静。他郑重地告诉镇上的领导,如果真的要奖赏他,就早日修缮下破旧的校舍吧。镇领导和乡亲们感动于何老师的大义,他们从此,再也没有为难过他。
这次,天岗希望小学建立,作为镇上唯一一座现代化设备齐备的学校,镇领导想到了何若求。他是镇子里最优秀最负责的老师,如果他当天岗希望小学的校长,这也算对慈善家的回报。
却没想到,这样的好心,造成了戏剧性的一幕。
何若求,已经错失了几十年的过去,劈面而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