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客栈(5)
八
歌曰: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唐凌云站在楼上,看院子里南宫望的剑光舞成雪团——他在为明日的决战做准备。
许红袖的意见得到了马匪寨主的应许,比武定胜负,如果代表镇子的南宫望得胜,雷霄便同意改换据点,放来往客商一条去路。
这消息同时也悄悄传遍了镇上,孩子们擦干眼泪,翘首以待;大人们收起行囊,开始观望。
当唐凌云等人走在路上时,会有人突然跑过来,请他们一定加油。这一切让唐凌云心潮起伏,就在十几天前,她整个人还处在那种槁木死灰的状态,如今感觉恍如隔世。
她将手放在心口,之前她还曾担心南宫望老了,但现在看来,他的风采几乎不减当年。这一场决战应该说已有了九成的把握,这真是令人心宽。
这时,许红袖扭着腰走上来:“那两口子今天回点苍派,要不咱们去送送?”
唐凌云先是一愣,然后道:“今天就走?那明天的决战他俩不看了?”
“应该是‘鸳’想留,‘鸯’想走。”许红袖掩嘴笑道,“你没发现么,要问游石南喜欢什么,只要问李秋凤不喜欢什么就好。他们在一起时,最后总以李秋凤的意见为准。”
这话说得刻薄但实在,唐凌云想笑又觉得不太厚道,忙低头咳了两声,掩饰过去,道:“好歹相处了这些天,是该去道个别。”
她们来到楼下游氏夫妇的房间时,两人正在收拾行李。李秋凤迎出来,整个人的状态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热络:“哎呀,本想出门游玩游玩,谁知赶上道路不通。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点苍派去了。江湖这么大,能在这里认识各位也是缘分。尤其是那位南宫公子,我年轻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呢。”说着她突然一回头,问向闷着头打包东西的丈夫,“石南,你说是吧?”
游石南茫然道:“啊?”
唐凌云装着没注意到这尴尬,忙解围岔开:“今日一见,南宫公子的确不负盛名,明天还要仰仗他庇佑这镇子呢。”
“是啊。”游石南默默从后面走上来,叹口气道,“多亏有南宫公子出战,我们才可以放心回去了。”
“既然不去天山,两位可想了别的法子来庆祝成亲四十年?”唐凌云又问。
“还没想好呢。”游石南笑了笑,“回去的路上再慢慢想吧,一定想个让秋凤高兴的法子。”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唐凌云和许红袖絮絮叨叨地将游氏夫妇两口子送上归途,然后乏乏地回来,这时已经是傍晚了。
“怎么不见南宫公子?”许红袖在饭厅坐下,疑惑地道,“他午饭就没来吃吧?这都晚饭的光景了。”
“想必是练剑太专心了,我去叫他一下。”唐凌云笑着往后院走去,许红袖起身跟在她身后。
到了院中,迎面是射来的夕阳,阳光让唐凌云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她看见南宫望斜倚在一条油漆斑驳的长椅上,身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腰间流苏与宝剑斜落一旁,双目微闭,仿如入梦。
“南宫公子?”唐凌云走上前去,“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快起……”
然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笑容凝固在嘴唇——被她扶起的南宫望的手,又无力地落回地上。
许红袖看着这一幕,先是一愣,继而发疯般地抢上前来,抱住了南宫望的身体。
几秒钟后,许红袖抬起头,眼神发直,极轻地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南宫望走得很安详,据镇上唯一的郎中说,他并没有什么伤病或痛苦,只是……心脏突然不跳了而已。
那郎中也是个老者,留着一把干枯的山羊胡子,带着缺了几颗牙、仿佛历经沧桑的笑容,讲了一个冷笑话:几个老人在一起就像晾衣服,不是你先挂,就是他先挂。
天气炎热,条件紧迫,众人商议之下,南宫望的后事按当地习俗,连夜操办。
月光之下,湖畔之侧,生起一堆巨大的篝火。
边民们拉起手,围成圆圈,在篝火四周唱跳,用的是边民们传统的、唐凌云他们听不懂的方言。
一位老人用绿洲的湖水点在南宫望遗体的眉心、双手和双脚,恸哭着将他送进火焰。
按照习俗,应当是死者生前的至亲好友才能这样呀,唐凌云想着。这老人也许跟南宫望千里来此要找的人有关?但无论怎么看,这位老人都只是个普通、黑瘦的边民……
唐凌云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她不愿多想,也不愿去问——正如许红袖所说,每个人都有秘密。
月色溶溶,瀚海茫茫,火光艳艳,青烟袅袅。一切往事,都在此刻随风而去。
葬礼上,唐凌云还发现了许红袖。
用“发现”两个字,是因为今夜的许红袖破天荒地一身素白,没有带妆。但这样的她才让唐凌云相信,二十岁时,她是二十岁中的武林第一美人;六十岁时,她是六十岁中的武林第一美人。
相比唐凌云哭红的双眼,许红袖倒显得淡然:“南宫望抛下一身功名,独行至此,想必是早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
悲痛归悲痛,葬下南宫望后,大家心口上还有件石头一样沉的事情。
“明天的决战,我去。”唐凌云看着聚拢的镇民,吐出这样一句话,艰难却坚定。
“你?”许红袖扶了一下鬓角的白花,“你一个暗器门派出身的,单打独斗能行吗?”
“还有其他办法吗?”唐凌云看她一眼,回道。
九
陇右渡口,临着莽莽滔滔的陇水。渡过这条大河,便真正离开了塞外,踏上中土的边缘。
“秋凤,”游石南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我眼皮一直跳,放心不下决战的事,咱们要走也不差这一日,能不能让我回去看看?”
李秋凤看他一眼,冷冷道:“你是第三次提这茬了,我只落下话,你若往后,我还往前,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于是游石南低了头,不敢再说。
两人走向渡口,只见一艘桦木大船,已坐得满满当当。李秋凤心下一惊,忙问:“还有位置吗?”
“给您挪挪,还能——”船夫大声答道,但突然一眼看见她身后的游石南,却又改了口,“哟,您还有一位呀?那没有了!”
“求您行个方便。”李秋凤急道,脱下手上的银扳指塞给船夫,“这是今日最后一班船了,我走不上又要白等一天。”
“别、别,使不得。”船夫将扳指推回来,“不是我不拉您,只是您那一位人高马大的,还有行李,您看这怎么挤?”
这时船上其他乘客也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乘船不比别的,硬搭上两位,有危险怎么办?”“就是,我看您二位还是到城里找家客栈投宿,明天再走吧!”
李秋凤无法,只得退回来,向游石南埋怨道:“都是你,一路磨磨蹭蹭的。”
“没事。”游石南忙安抚道,“多呆一晚也没什么。”
却说二人回到陇右城里,转了一圈,各大客栈竟然也都客满。二人不由有些着急,找不到客栈,难道要露宿吗?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两人看见一个挂着灯笼的小客栈,忙上前去问。
“要说地方,倒是还有一个。”掌柜一脸为难的神情,“有位女眷房里还空着一张床,她倒愿意再住一个女的,省些房钱,但这位大哥要怎么办?”
“我们出去商量一下。”游石南拉起妻子,走到门外。
“秋凤,现在这状况,要不我还是回一趟凌云镇好了。只要没事,明天我便返回来,咱们一同回点苍派。”游石南说完,有些惴惴,又补了一句,“船上只剩一个位置,客栈还是只剩一个位置,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李秋凤的肩膀抖了一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此时已经入夜,天幕黑沉,有不知躲在哪儿的虫子在鸣叫,店家门前的灯笼幽幽地在微风中摇晃。
然后李秋凤说:“你这一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秋凤!”游石南当真有些愠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小性子!”
“我没耍性子,我是说真的。”李秋凤抬起头,面容平静,声音柔和,“正像你说的,或许,这就是天意。”
游石南退了一步,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场大浪马上就要袭来。他此刻的心情难以形容,接下来的这些,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但仿佛同时又是他一直期盼并希望从中解脱的。
只听李秋凤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忠诚、感恩。因为我父亲救过你的命,又因为担心我没有孩子老无所依,这才将我托付给你照顾。这一辈子,我与你起争执的时候,都是你低头忍让,努力维持我们这段姻缘。可是,我却并不曾为此而感到幸福。人人都说我因为父亲才嫁给你,你因为感恩才守着我。这种话听得多了,难道我心里会好受吗?于是,我开始耍性子、发脾气、找你的茬,这都是因为我心里不安。你一直忍让,但这忍让却让我越来越肆无忌惮,几乎变成一个泼妇。
“我甚至曾经梦见过,有一天你终于拂袖而去。梦里我开始觉得难过,但后来竟感到解脱。因为我终于可以另找一个不那么侠肝义胆,还能欣赏我小家子气的平凡人过日子了。然而,一觉醒来,我却发现这只是个梦。
“而我也在意着世人的眼光,在意着‘鸳鸯侠侣’的称号,人前人后,总要强撑着装作恩爱。可以说,我们以彼此为囚笼,过了四十年呢……”李秋凤拼命压抑着,声音却仍然止不住地颤抖。
“别说了……”游石南哽咽着过来扶她,却被她甩开。
“让我说完。”李秋凤接着说道,“在凌云镇,我见到他们几个,就不由自主地想了许多。南宫望垂老之年,千里迢迢来找寻初恋;许红袖一把年纪,还像只蝴蝶上下翻飞;唐凌云虽遭丧夫,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悲痛。而回想我这一生,却没有爱恋,没有热情,甚至没有悲痛,只有凑合和维系。
“如今这个局面,也许真是天意使然。你该回凌云镇,我该回点苍派。”李秋凤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年来相伴相依的人,终于用力吐出一句,“我们庆祝结合四十年的最好方式,应该是,分开。”
说完,她重重地推开游石南挽留却无力的手,昂起头走进客栈:“老板,我要那间房!”
店主看她一眼,马上又有点尴尬地低头道:“那我带您上去。”他转身走在前面,装作没看到身后这位老妇脸上的泪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