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3)
杀
九月初一,大同怀仁村。
酉时,有雨。
雨下得很大,瓢泼一般,火把只能在伞底下才打得住。火光照耀,地上的积水一片明亮,村民被赶至打谷场,一路走得泥浆四溅。雨水寒冷,有小孩哭,但哭声马上模糊了。大人低低地哄着:“乖,别哭,可不能哭呀……”
打谷场上一片平旷。怀仁村全村二百二十一口哆哆嗦嗦地站在雨中。扯天扯地的雨线映着微微的火光落在他们脸上,把每个人的恐惧和绝望都放大了。
在他们周围,匈奴的士兵杀气腾腾地瞪着眼睛,任雨水流过他们的额头、眼睛、下颌,像草原上即将扑食的苍狼一般,无声无息。
——以往他们来时,大同城总能将他们挡着。即使偶有失手,龙将军的战报也总会提前传到,好让村民及时撤离。可是这一回,这些蛮人几乎是凭空出现,将村民结结实实地堵在家里,让人哭都哭不出来了。
村长韦老大在不停地鞠着躬:“大王、大王,我们就是老百姓,我们啥都不知道……就是种地的。您要什么您拿去,您饶我们一条活命……”
雨水浇得他睁不开眼睛,山羊胡湿成了一股,直撅撅地垂在下巴上。在他的对面,匈奴的先锋官赤末花红袍金甲,阴沉沉地坐在手下打起的羊皮伞盖下。他身材魁伟,有一张蟹青色的脸和一双食尸鹰一般的眼睛。
“我要粮草。”赤末花道。
“粮草有!粮草有!”韦老大忙不迭地点头,转身招呼村中十几个青壮劳力去挨家挨户地搜罗粮食,装上匈奴的粮车。
怀仁村占了戍边垦荒的好处,每年的赋税极低。今年交了官粮以后,各家各户都留了上千斤自用的稻米。这些青壮一户一户地搬,累得气喘如牛,也不敢稍停。
“我要金银。”赤末花道。
“金银有!金银有!”韦老大亲自带着几个老人,把在场村民的首饰、钱袋都搜罗来。
“我娘留给我……”有个半大小子护着脖子上的银锁直嚷嚷,让韦老大一脚踹了个趔趄,才闭上嘴。
——也就在这时,韦老大才忽然发现,人群中竟然还有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个肮脏而狼狈的老人,穿着一件肥大破烂的黑色大氅,赤裸的脚和瘦得青筋暴露的手臂从撕裂的大氅边缘探出来。他的头发很长、很乱,被雨水淋湿,一绺一绺地垂在肩上,他的眉骨很高,颧骨也很高,两只眼睛白蒙蒙的,没有一点光泽,竟像是两堆燃尽的灰烬。
韦老大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那老人看着他——多么奇怪,那样的眼睛,居然还能看见人——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乞求他不要声张。
韦老大这时才看出来,原来这人是个怪模怪样的头陀,脖子上还挂着念珠。
——想来是云游到此借宿,反而被匈奴困住的游方僧人吧。
韦老大叹了口气,小声道:“佛祖保佑,让我们平安吧。”
韦老大收了鼓鼓囊囊的两大袋细软,放在赤末花的脚下。
“我也要骡马。”赤末花道。
“骡马有!骡马有!”韦老大涕泪横流,交代几个老实人,去把各家各户的牲口都牵了来。马嘶牛哼,驴子叫唤,反倒让打谷场有了点活力。
韦老大抽噎着,下巴上松弛的皮肤剧烈地抖动着。没有粮食,可以忍一冬;没有金银,可以慢慢再攒;可是没有了牲口,以后的庄稼怎么种?
怀仁村十年八年,是翻不了身了。
“我还要女人。”赤末花最后说道,“年轻的、漂亮的……干净的,女人。”
“女人……”韦老大反应了许久,才终于明白了赤末花的要求。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大王,饶了我们吧!闺女们还要活呢!”
“锵”的一声,赤末花蓦然拔刀,一刀就削掉了韦老大的头巾。
“我要女人。”赤末花森然道,“年轻的、漂亮的、干净的,女人。”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他现在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十个。”
韦老大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他被割断的头发凌乱地糊在脸上。他以头抢地,撞得满脸泥水。
但赤末花只是端正地坐着,把手中细长的钢刀平举。
雨珠打在刀身上,发出“当当当当”密集的脆响。
韦老大猛地站起身来,到人群中去找女人。
杜夫子的两个女儿大玉和小玉、孙老头的孙女翠英、胡大牛刚过门的媳妇卢氏、崔寡妇、老薛家的宝儿、老钱家的英英、老魏家的小香、老杜家的玲玲……
最后,韦老大红着眼睛,抓出了自己的孙女小意。
女人们居然并不怎么出声,只是哑哑地哭着,脸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被韦老大一个一个拖着手拽出人群后,就都瘫倒在地上了。
匈奴这边出来了人,兀鹰抓食一般将她们一一架走。
韦老大佝偻着站在雨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从身子到心窝,全凉了。他看着赤末花,看着赤末花的嘴,生怕那两片薄得像刀削似的嘴唇一张一合,又提出一个什么可怕的要求来。
但是幸好,赤末花已经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在雨水里把玩着他的刀——弯弯的、细尖宽身,雪亮的刀——平着、斜着、立着,让雨水淋在上面。
越来越冷的百姓们渐渐发出越来越响的求饶声,而始终伫立在雨中的匈奴人却仍然挺立得如同一尊尊雕像。
那十几个青壮劳力终于搬完了粮食,足足装起了十二辆粮车。一个个累得脚下打晃,又被监工的金兵赶回了打谷场。
老百姓们拥着他们,再一次从他们口中确知,自己家中再没有半粒剩米,不由又响起几声哭叫。
赤末花忽然站了起来。他缓缓拨开头上的羊皮大伞,仰天用脸接了一阵雨水,然后才低下头来,左手在脸上一抹,右手单手挥了挥刀——钢刀划破雨幕,发出尖厉的啸声。
他大步向前而来,直奔韦老大。
韦老大吓得呆了,往后退了两步,猛地转身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奋力推开够得着的村民,叫道:“快逃,快逃!”
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他终于明白这些匈奴人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无论他们多么顺从,最后的结局,都只是“死”而已。
赤末花手起刀落,“喀嚓”一声,已将挡在他路上的第一个汉人斜肩铲背,一刀削成两片。
这一刀便是一声信号,一直无声无息的匈奴人骤然发出了一阵疯狂地吼叫。吼叫声中,他们猛地冲向打谷场中间的目标——那些已经全然失去了锐气与志气的汉人百姓。
刀刃和枪尖的锋芒在火把的映照下,宛如夜色中海面上的一道白浪,呼啸着拍向海中的孤岛。
一瞬间,一直沉默的百姓们终于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二百个人的惨叫盖住了天地间绵绵不绝的雨声,却全然无法遮蔽铁器刺破布帛、划开皮肉、斫断筋骨的声音。
——像是疾行的马群踏上地下扔着的百十个水袋。水袋发出一声声奇怪的闷响,遽然炸开,水浆迸溅。
天上的雨忽然变成了温热的,落在人的手上、脸上,烫得吓人。
地上的积水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暗黑色,汩汩漫延向打谷场外,不绝流出。
赤末花穿过混乱的人群,又回到伞盖下坐着。
“多少年来,我们攻打中原,你们便投降示好。一旦我们兵败,你们又马上归顺汉人的朝廷,在我们的退路上捣乱。”他用雨水冲洗着刀上的血,“把你们都杀了,看你们还能反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