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记(5)
柒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影,青衣长剑,那人手里还提着一只头颅。
他走到小古面前,见自己救下的那少年怀里抱着一个身着鲜红嫁衣的绝美女尸,不由微感讶异:“她死了么?”
少年的脸上有几道风干的泪痕,他的神情冷冷的,也不看那人,只突然冒出一句:“你还认得她?”
小古虽没见过江衡的相貌,但毕竟听过他的声音。
江衡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盯着死去的苏凝看了好久,眉头皱起又松开,半晌,迟疑道:“我和她,真的见过?”
少年突然凶狠无比地横了他一眼,那神色仿佛是见到了有着血海深仇的仇敌,又像是一头发怒的小兽,毫不收敛地亮出了自己的利爪和獠牙,朝着他低声地嘶吼。杀意,江衡真的从这少年的身上感觉到了射向自己的杀意。
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少年的杀意,江衡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叫苏凝,你可还记得?”
苏凝,好熟悉的名字啊——江衡想——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女子了,眼前的女子,是否也曾走进过他的生命?
江衡脸上的迷茫说明了一切。小古这才发现江衡也只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平凡的五官甚至比起自己还差上一截,可能被凝姐和那些女子爱上的,是他眉宇间氤氲的剑气吧。只是,小古却发觉,他眉宇间的剑气正在渐渐散去。
“你果然不记得了……”小古冷冷一笑,“可她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救她,她以为你到绵城来是要带她脱离这牢笼,远走高飞的。可你,居然把她给忘了!”
小古咬牙切齿地说:“你凭什么让她为你付出这么多!”
江衡又向后退了一步,深锁着眉。他还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这少年的确把他问住了。他是一个狂傲得不可一世的剑客,他从来没有向什么人垂下过自己的头颅。
“你他妈的算什么大侠!”
那许许多多的女子,是不是也如她这样呢?我到底做了什么?
江衡看到少年的神色忽变,他瞪着自己手里提着的人头:“你杀了我义父?”
“鹰野王,他是你的义父么?”江衡脱口而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除去盘踞绵城的这几名黑道大佬,鹰野王是其中首恶,自然非死不可。江衡观察多日,鹰野王府上警卫森严,他便藏身在新娘屋外,待鹰野王现身。可他那夜怒而拔剑,救下小古,却也暴露行踪,失去了最佳的伏击地点。若非今日鹰野王调集大量侍卫去保护新娘,他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刺杀之机。
而他来这里,就是要驾舟离开的。
少年一声怒喝,如一头发狂的豹子朝江衡扑来。他从腰间拔出弧刀,他不用剑,他要用这把刀砍下江衡的头颅来!
江衡轻易地避开小古的第一刀,但他的剑仍在鞘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拔剑迎敌的勇气,眉头锁成一个深川,这深深的河流湍急着前行,里面的是不是就有一个随波逐流的自己?
第二刀,小古一跃而起,弧光破弧,朝江衡的面门劈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这张正气凛然的脸下,是一个怎样丑陋的灵魂!凝姐是好人,义父也是好人,他们都救过我的命!你凭什么不让他们活下去!”少年声嘶力竭地嘶吼,江衡又一次闪过了刀光,可少年的语言却是一柄无从闪躲的利刃,一刀刀剖开他的灵魂。
“你凭什么是天下第一剑客?”
是啊,凭什么?江衡自问,我是为了什么而拔剑呢?年轻的时候,他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那时的他能将答案脱口而出——为了道义,为了荡涤这世上的罪恶!为此他以武道入侠道,与恶人斗,与武林斗,甚至与这习俗的正义和秩序斗!他明白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但他并不后悔,因为少数人的死和多数人的生相比,只是无法规避的代价。
可,在这女孩的遗体前,你还能面无愧色地把这话重复一遍么?在这女孩的身后,还有多少无辜无助的人,被卷进命运的车轮,碾作尘埃?
既然如此,你的“道”,又算什么“正道”?江衡一直相信,自己的绝世剑法乃是天赐,现在,在立身之“道”崩塌的瞬间,他感觉到,天把他的剑收走了。
第三刀。小古向前一滚,短刀映着夕阳画过一道血红的轨迹,刺向江衡的前胸。江衡不得不拔剑格挡,长剑出鞘半截,就撞上了小古的刀,那弧刀毫无阻碍地斩断了江衡的兵刃。
小古喘着粗气怒视着江衡,却没有再补上一刀,因为他看到江衡眉宇间的剑气已然散尽,折断了剑的江衡再也不能握剑,不能握剑的江衡和一个废人已经没有区别。
江衡把断剑抛在地上,看着小古苦笑:“和当初的我,一模一样啊。”他脸上的落寞之色,让小古竟然一时间有些怜悯。
江衡转身离去,小古注视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空空的。
小古抱起苏凝冷却的身躯。
远方的群山托着夕阳,一身鲜红的苏凝沐浴在暮色里,似是要燃烧起来,唇上的一点朱红,正如初见的那一刻,娇艳欲滴。
捌
那天夜里小青做了一个梦,她醒来后就预感到小古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小青就真的再也没见过小古,也没见过那清丽如画的女子,有时她甚至怀疑,这两个人是否真的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听说江湖上又出了个刀法超绝的侠客,孤傲不羁,无名无姓,如同传说,只是曾经的传说被人们渐渐淡忘了——那个人会是小古么?
后来的后来,小青也嫁了人,她和她的丈夫住在惘川的边上,过着平淡安定的日子。可她还是会想起自己的十七岁,那如同朝露一般逝去的十七岁啊。
每每此时,她会在夜阑人静的夜里,等丈夫和孩子睡熟了,披衣推门,行走在惘川边卵石铺就的河滩上。澄江如练,星斗似碎,就像好多年前那一个个清澈如水的夜。
她没有把自己的过去告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这是永远属于她的秘密。她感叹自己老了,常常会回想过去,当她漫步在河滩上的时候,对着千百年来静静流淌,从不停息的河水,仿佛还能看到那在月光下夜泳的少年。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