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朔在去年第一起案件发生时,假设是“主动”迈进看守所,那么,他一定比方娟更早发现系列杀人的阴谋。
是什么让他如此敏感?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吗?
郑航任由自己的想像力驰骋。他想李朔发现了系列杀人案的规律,也许他已经卷了进去,也许没有;他想案件是李朔的熟人作的,熟人什么时候作案,李都知道,主动入狱是为了不把自己卷进去;他想李朔没有被第一个杀害,真是他的运气……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疯子一样,不知如何去证实这一切。
但郑航还是觉得自己的想像言之有理。在罪犯的世界里,犯罪就是去预谋以及实施,而在得知犯罪,及证明它之前通常阻隔着万丈深渊,越过这一深渊得花去大量时间。有时候,证明一个假设,所花的时间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很明显,在方娟提出疑点后,如果郑航提出的假设不能尽快查实,这一次接着也会有人牺牲生命——那就是今年的第二起案件。
“你觉得应该正面接触一下李朔吗?”方娟认真地说。
“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得找个什么借口把他带到审讯室。”
方娟点点头,埋头从抽屉里找东西。这几天,她办公室里乱成了一团,全部起因都是系列杀人案:案卷资料,吸毒人员情况,其中不合常情的关联性。
一切都不合常情,可它开始能讲得通了。虽然方娟和郑航都是新手,他们没有办过刑事案件,也没有合作过,但他们都学习过犯罪心理学,知道一切得从犯罪的角度考虑问题,得和他们差不多一样丧心病狂。
你永远要比罪犯提前一步。郑航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方娟终于从抽屉里找出一份文件和一张提审单。她想以调研的名义去见李朔,这似乎合情合理。她实在太想和郑航合作了。这差不多是一种乐趣。可她不敢跟郑航讲。这案子虽然是她首先提出来的,但郑航已经喧宾夺主,目前正为此忧心忡忡。
走进提审室,对面的警官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扬手示意坐下。李朔注意到男警身边有一位女搭档,也笑得很自在,很友好,这种情绪似乎影响到了他。他收起不安的神色,准备认真地对待提审。
“看来,你更习惯于看守所的日子啊?”女警依然笑吟地,但李朔从声音里听出她是方娟。提审室的灯光一明一暗,方娟正好坐在阴影里,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方主任好!”李朔再次哈了一下腰。他发现男警身上有一种权威的气势,不知是不是方娟上级,或者仅仅是陪同方娟来的。方娟见他在看郑航,就解释说,他是城矶派出的副所长,一起来看望他的。
他无法想像方娟和一位派出所领导为什么要来“看望”他,当方娟再次开口问起他的近况时,他被激起了好奇心,点了点头。
“我是几进宫了,反正没什么。”成年后便一直在社会上瞎混,吸毒盗窃抢夺,偶尔帮人打打架,强制戒毒所、看守所、刑侦治安派出所的执法办案区域哪里没呆过,现在也没有比以前更加艰难。
李朔期待地看着两警官,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
“朔疤子,”方娟谨慎地喊出他的小名,“我们到这里来,不是想跟你讲抢劫的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印证,希望你跟我说真话。你这是帮我,不会影响到你。”
“听起来问题很严重。”他微微皱着眉俏皮地说,目光从一个人扫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想像不出是怎么回事。“您换工作了吗?”
“没有。”方娟诚实地说,“就是有关你那些同伴的事,不过很严重,希望你能帮我,也是帮他们,帮你自己。”
“放心,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李朔江湖地说,同时在郑航的目光中搜寻着。
郑航看了方娟一眼,插话道:“那好,你实在地回答我,你是不是预感到有人要加害你?”
李朔摇摇头,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但郑航敏锐地捕捉到,李朔的身体突然之间进入了戒备状态。这是他所不希望的。
“我们侦查发现,有人正在对曾经吸过毒的人下手,你,也是侵害对象之一。这就是我们来的原因。而且,你到这里来,是自觉的。”郑航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
“为什么有人想加害我们?”李朔一副困惑的表情,方娟几乎觉得他是真的。但她明白,在李朔的世界里,除了王八蛋,没有好人,除了被警察打击,就是彼此玩弄。她知道他是那类人,但从来不明白如何解读。
“可能是以道德的名义,但我们也不能确定。这个人比你想像中,或比你认为的更危险。我想,他可能去年就在监视你,或者在打你的主意。当然,他不止打你一个人的主意,当你逃脱时,他便把毒手落在其他人身上。”
郑航一边说,一边盯着李朔的眼睛。“在我们的侦查中,这件事的疑点曾经像碎片一样出现,但几个小时前,当我们搜查完你的房间时,这些碎片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我想和你谈谈这事,就是想请你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我们或许能从中发现更确凿的证据和线索。”
方娟倾听着郑航说话,十分钦佩他温和的说话方式。他直截了当,但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尖锐。她喜欢郑航这一点,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她知道郑航是一个有奉献精神、正直诚恳的人。
“你们搜查了我的房间?”李朔轻轻地说,眼睛转向方娟,在她的目光中搜寻,试图猜测情况有多糟糕,他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这一切。
郑航沉思着点点头,然后继续说:“你桌上有张纸,写着上百个‘赖活着’字样,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赖活着,”李朔凄然说道,“没有幸运,没有梦想,没有能力,生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他难过地说:“大家也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社会把我们当包袱,对你们来说,我们死了比活着更好,整个地就是一摊垃圾。但我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就这样活着呗。”李朔说着,摇了摇身子,似乎展示给他们看。
“是不是知道有人威胁到你的生命,才这么想?”
“不是,我哪有您那样的思想?”
“我们在你房间里还看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及数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些人名而已罢。”
郑航盯着他的眼睛。“那都是些吸过毒的人,数字则是时间,也就是说是案发时间。他们或被杀了,或被作为嫌疑人抓进了看守所。这一点,你也在纸条上作了标注。”
李朔瞪着眼睛,没有出声。
“你怎么这么准确地知道他们的情况?”郑航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我……我道听途说的。”李朔目光躲闪着,“我听说一个便记录一个,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或者……同病相怜而已。”
“你要知道,你的纸条为我们提供了十分有意义的东西。”郑航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转而语重心长地说,“朔疤子,你本来是个很出息的人。高中毕业遇到些麻烦,没能上大学,走上社会,结婚生子,又开始惹麻烦,妻离子散,不幸陷入毒品中,从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说你是一个多聪明的人,方主任都很喜欢你的风趣。你是一个好人误入歧途的典型,现在你所受的惩罚差不多了,该回头了,不要再把天赐的良机糟蹋掉。你懂的……”
三人沉默着。
郑航相信李朔不是那种寡廉鲜耻的人,堕落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人品,有时因为在灾难和困苦里,人生失去了控制。他肯定想过挽回,但缺少实质性的努力,或者努力过,却在挫折里跌得更糟。
“我就是个这样的人。”他答道,一点也没有可悲或难堪的样子。“失去人生的一切也许是天意,但我自甘如此,没有什么可以回头的。”他显得非常真实,毫无怨言,好像是个真正宠辱不惊的人。
在郑航眼里,在警察面前平静如水,比跪地求饶,比急吼吼地自辩无罪更加危险。是人都会想往好处去,这必然让他充满欲望,就像石头压着的草,千方百计寻找太阳。如果仍屈伏着,或者是天性,或者有着更大的目的。
“朔疤子,”郑航平静地说,“如果有人要你的命,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你配合我们,一起查实针对你,针对你同伴的犯罪。我想,这一切都会过去,包括你的抢劫行为。”
李朔一言不发地坐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方娟,想要显得自然些,他第一次在方娟面前失去了表面的幽默,眼里忽闪不定。
“我想你听懂了郑副所长的意思。”方娟补充说。
他点点头。也许仍然困扰着,也许已经打定了主意,李朔的脸上露出痴痴的情形,这是所有在押人员拒绝回答问题的表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