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玉京城。
青曜司。
昔年初代皇帝创立都察院,原意是体察民情,看是否有官员滥用职权,上扰圣听,下欺良民。
都察院由两仪司派专人监工建造,共有七层,是当时皇城最高的建筑物。
阳惑之乱时期,天策府应运而生。同年,监天司重建,高有九层。
天崇七年,府院之争日益激烈,几位在术道方面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死得既可笑又可悲,而且毫无意义。
启和元年,初秋,青曜司成立,与监天、两仪并称“三司”,其本部虽然也是九层,却比监天司还要稍高一些,由太后赐名为“秋月楼”。同年,那个人叛国,颜面扫地的玉照宫群龙无首。
启和六年,春分过后的某个夜晚,青曜司指挥使凌雪色独自一人坐在玉京城最高建筑物的屋脊之上,她的身后是一轮冷月。
今夜的凌雪色没有穿那套将她窈窕身段衬托无遗的青色制衣,而是穿着一套在大街上很常见的冬衣。
然而,即便是整条街上的女人都穿一身与她毫无二致的服饰,男人们也能轻而易举将她分辨出来。
因为她是凌雪色,昔年玉照宫的第一美人,如今青曜司的第三分队指挥使。
关于这么一个女子,有这么一句话,是玉京城人人都赞同的:在天资卓绝的人之中,她是最漂亮的,在众多美女之中,她是官位最高的,在官运亨通的人之中,她是实力最强的,在实力强劲的人之中,她是年龄最小的。
夜风很凉,月色晕黄。
此时的凌雪色,似乎是整个大夏国距离月宫最近的人。
年近不惑的方九裹着一身破旧的棉袄,也来到了秋月楼的屋脊之上,他的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麻布袋。
凌雪色望着这个以不修边幅著称的监天司老人物,意有所指道:“很久没爬过这么高的楼了吧,方阁老?”
“那是,青曜司高啊,实在是高。”
方九接茬道:“你小小年纪,坐在这么高的位置,就不怕着凉?”
月华映照之下,凌雪色的表情似笑非笑。
她反问道:“要不然,换你来坐?”
“呵呵……老喽,眼神儿不好使了,我就怕不小心摔下去,整个人都摔散了架,那岂非晚节不保?”
方九微微眯起双眼。
凌雪色平淡道:“今日在朝堂之上,你们监天司的表现,可是活跃得很呐。”
“哈哈……吃这碗饭的,不卖力能行?我们也就耍耍嘴皮子而已,哪能跟你们比呢?”
方九打着哈哈说道。
“我觉得你们还是管好你们自己的嘴巴比较好,毕竟……你们监天司随便耍一耍嘴皮子,都可能导致天下大乱。”
凌雪色冷冷道:“仅仅一口唾沫,就足以坑杀千万人,说的就是监天司,你们可是比那些武道、术道的强者都要厉害百倍啊。”
“哪有那么夸张……”
方九不以为然地嘀咕道:“圣上本意就没打算在此事上做文章,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否则——就是乱了超纲。枫影商会从古至今一直强势,但如此大张旗鼓的骑在军方的脖子上,这的确是头一回。无论如何,圣上他都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呐……”
“区区一股靖南军而已,他们什么时候有资格代表整个大夏军方了?”
凌雪色讥讽道:“不就是夏云程那个睁眼瞎脑袋转不过弯来而已,执意要让整个朝堂陪着他唱一出丑角戏……我倒是没料到,你们这群为老不尊的监天司阁老竟然还真的肯上去倚老卖老,实在令我大开眼界。说说,靖南军每年孝敬了多少银两给你们监天司?”
“诶!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本来就是戏子啊……哪有台子搭起来我们不上去唱戏的道理?唱戏本来就是咱们的本分!”
方九直接忽略掉了凌雪色其心可诛的问题,避重就轻道。
“莫忘了,白悠悠是孙明磊的外孙女,她传承了孙明磊的理性,也传承了孙明磊的疯狂。”
凌雪色轻描淡写道:“青曜、监天同属三司,假如你们这些监天司阁老的花白胡子被揪光,秋月楼的面子上亦不会好看。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些讲究,本不该由我提醒。不过,既然你今天来了,我就多嘴一句——搬弄是非本就不是监天司的职责,金色枫影,也不是你们惹得起的。”
“那我自然是知道的……对于当年那个时代,我多多少少也曾亲身经历过一些。”
方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只不过,幼狮的成长,是需要血食的。如果不捕猎,幼狮的爪牙就会沦为华而不实的装饰品。若说到捕猎嘛……无论对朝对野,当年的叶先生、孙老爷子等人,他们都是最上级的猎食者。白悠悠那小姑娘既然有胆识扛起金色枫影那面大旗,那么她就没有理由只会一些匹夫之勇,而不懂庙算啊。”
“啧啧……原来你是这么个打算?想替后辈磨牙,就不怕被抓伤?”
凌雪色冷笑道:“反正我是避之惟恐不及,不想与那些疯子有任何瓜葛的。”
“嘿嘿,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自然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方九对月抒怀,一不小心失言了。
在大夏国,对于女人的年龄问题,是不可以轻易加以谈论的。
凌雪色却是不以为意,毕竟她还很年轻,年轻到了对于任何事情,都敢直言不讳的加以谈论的地步。
“听说那群疯子乘船出海了,沿着莫邪海域一路西行,是打算去狱焰平原?”
凌雪*说道:“炎流城那边的事情,我是略有耳闻的。赌场生意,一向是泽法国那些高层人物的逆鳞,那里头水太深,石匠同盟会只是浮面上的幌子,凤凰组亦然。我甚至觉得……或许赌场本身,也只是个幌子而已。”
“不愧是青曜司,情报分析能力实在可怕。”
方九心服口服的激赏道。
“而你们呢?望天,望地,望气,望出了些什么东西没?”
凌雪色问道。
“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假如金色枫叶这次,被狱焰平原的地头蛇咬残了,自此一蹶不振,墙倒众人推而走向覆亡,也该是由他们自己自食恶果。”
方九心平气和的说着完全没有内容的废话。
凌雪色微微有些不悦地挑起了秀丽的眉梢。
“好吧……假如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我觉得白悠悠这个女人,不简单。其实有的时候,就某些事情而言,女人比男人更强大。”
方九略微踌躇,缓缓道:“当年金色枫叶并没有真正染指狱焰平原的生意场,倒不是因为枫影商会没实力,而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首先,狱焰平原距离大夏太远,中间还隔着妖异莫测的辽阔莫邪海,其次枫影商会是正当商号而狱焰平原则是一片混乱无序的无法之地,说到底——那口肉吃起来太麻烦了,形同鸡肋。道理虽是如此,但……愚昧无知的世人们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们会觉得是因为狱焰平原那块骨实在太难啃,而枫影商会是由于实力不济而一直啃不动……”
“这就是白悠悠带队出海的理由?吞下狱焰平原,从而证明她有能力担任枫影商会的掌舵人?果然有钱就是任性啊。”
凌雪色冷冷讥讽道。
“或许不少人会这样以为……但,我不这样想。”
方九缓缓摇头,轻声道:“最大的疑点也正是这个……为何白悠悠要去狱焰平原?”
“刚才那个,不是理由?”
凌雪色蹙眉问道。
“绝不是。”
方九深深地点头,沉声道:“我认识孙明磊,也见过白悠悠。我自信我看人的眼力还算是不差的……那个,绝不是真正的理由。”
“方阁老,你见过的白悠悠,是幼年之时的白悠悠。事实上,随着个人的成长,有些东西,是会改变的。”
凌雪色字斟句酌说道。
“你说的没错。”
方九微微笑了笑,平静道:“但,也有一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在无形之中,有了细微的变化。
沉默了半晌之后,凌雪色又道:“下注的话,你买哪边赢?是金色枫叶猛龙过江,抑或是狱焰平原的那些老妖怪魔高一丈?”
方九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很想笑,却又强忍住不笑。
凌雪色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她自作聪明的想要转移话题,谁知……却是直接将话题再次导向了那个“最大的疑点”之上。
“女人虽然在某些方面,比男人更加强大。但她们的意志力,普遍较薄弱。正因如此,女人们往往很难下定决心,就算她们下定了决心,最终她们也很难克服重重困难而做出一番宏图伟业。”
方九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昨晚,我在思考着白悠悠为何要带队出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忽然很没有理由的想到了玉照宫。”
“玉照宫啊……他们目前的处境却是挺尴尬的,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尴尬。”
凌雪色随意搭话道:“随着羽见泽玄枫学府的日渐起势,大夏术道界的天平,会逐步朝着南方倾斜。”
话音未落,凌雪色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她眼瞳收缩,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了
“是啊……当年,曾有个小男孩,连续五年被玉照宫拒之门外。”
凌雪色的神色忽然之间变得有些落寞,她轻声道:“那个少年……本来能够成为我朝的栋梁之才。”
“笑话。”
方九平淡道:“大夏国才多大一方天地,够那小子飞么?”
“那照这么说,这回,狱焰平原那些数十年不曾冒头的大人物,看来是要吃瘪咯?”
凌雪色轻声笑了笑。
她的心情很放松,也很愉快。
无论站在何种立场上去考虑问题,枫影商会终究是大夏国的商号。
枫影商会炎流城分号在外头吃亏,在外面被对手按在地上摩擦,其本质虽只是生意上的事情,但在玉京城权贵们的眼里……却也是关系到民族尊严的问题。
大夏子民若是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委曲求全,那么……大夏国就在两百年前,就已经亡国了。
白悠悠这回把靖南军往死里踩,固然不对,但对于她带队出海一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有半句微词。
因为事关尊严,事关荣誉,并非形式上的尊严与荣誉,而是深深沉浸在大夏子民骨子里的尊严与荣誉。
玉京城人面子上高傲,里子底下一样高傲,玉京城的百姓们没什么虚荣心,他们一向很实在,他们也一向都知道:叶天凌是实在人,孙明磊是实在人,金色枫叶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古老势力。
大夏国还健在的老人们,他们都知道:金色枫叶讲道理,他们的道理很古老。
你打我,我就要打你。
你欺负我的人,我就要还以颜色。
这,原本就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连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都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天空竞技场在剪彩仪式的当天就被人砸了场子,这件事在大夏国,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枫影商会的还击。
方九解开那个小小的麻布袋,将其朝天空一抖。
无数芝麻大小的饲料飞至半空,一群久候多时的夜鸦聒噪地涌了过来。
在夜鸦们兴奋的怪叫声中,方九轻描淡写的给出了监天司的一语成谶。
“莫道强龙不过境,压得满江尽低头。不该惹的人被惹了,死多少人都正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