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之下，几个刚吃过晚饭的烧云镇居民十分后悔。
后悔他们为何不好好在家待着，而跑到这间草棚底下胡吹乱侃。
草棚之前，站着一个穿一身名贵绸裳，满面红光的愤怒老者。
“什么？你们说那女子上了雷云山？她要去对付奔雷阁？”
老者怒不可遏，大骂道：“混蛋！岳老儿再如何为非作歹，又关她何事？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说！”
草棚内的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傻强，你狠，你厉害。你这次算是把大家全坑了。”
瘦高个儿的农人小声道。
绰号为“傻强”的男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女子上山对付奔雷阁，是我求她的，跟大伙没关系！我就这一条命，你要就拿去，别嚷嚷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一条贱命当得起吗？”
老者狠狠道：“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就在老者挽起衣袖正要动手之际，一个听上去同样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
“南宫损，我怎么不记得你以前有这么威风啊？难道是因为出了乌羽城，你的胆子就迎风一晃变大了？”
草棚下的众人循声看去，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踩着一双草鞋，缓步朝此间走来。
大冬天的，穿草鞋？这人……莫非有些不正常？
南宫损呼吸一滞，转身冷冷道：“袁凡生，你少管闲事！”
“说起来，你儿子南宫纯磐被犬子吊起来喂蛇了……你为何不找我玉箫山庄报仇？”
袁凡生纳闷道：“这几个农人只不过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而已，你却要杀光他们……我想了想，你这莫非是——重女轻男？”
南宫损脸一寒，沉声道：“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我若拼死一战，你未必能轻松应付！袁凡生，别仗着你是术炼士就横行无忌。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会有更强的术炼士来收拾你的！”
“横行无忌？你可真会冤枉人。”
袁凡生掐指一算，缓缓道：“我差不多有三十年没离开羽见泽了。不久之前，我一直想着，南宫损那王八蛋怎么还不来我玉箫山庄闹腾呢？后来我就想通了，你这王八蛋欺软怕硬的德性过了四十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你就只会捡软柿子捏——所以我就慌慌张张赶过来了啊。”
南宫损一张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已是红得有些发紫。
“瞧瞧，被我猜中了吧。”
袁凡生轻叹一声，徐徐道：“南宫老王八蛋，过了这么多年，你始终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你不能修习术道，这真能算得上是你畏惧我的理由么？孙明磊老爷子同样不懂术道，试问哪个皇廷术炼师敢在他面前蹦哒？宋鸿鼎也不懂术道，哪个术炼士真敢与他玩真的？退一步讲，你就算怕我也无妨，但你又何必欺负这些平民百姓呢？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做这种龌蹉之事，当真不觉得害臊？”
“够了！”
南宫损气得胡须乱抖，吼道：“你是不是要多管闲事？你要管，可以！你把我女儿交出来，那我不就杀他们！”
袁凡生奇道：“南宫筱柔来羽见泽的时候安然无恙，离开羽见泽的时候也是安然无恙。我还真就纳闷了，你拿南宫纯磐找我说事儿，可以，你向我要女儿……这叫什么事儿？”
“磐儿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做什么都没意义。”
南宫损叫嚷道：“可我女儿去了奔雷阁，现在应该还活着，那我当然找你要女儿！”
袁凡生彻底困惑了，他实在是无法理解南宫损这混乱至极的狗屁逻辑。
听了半天终于整明白其中头绪的傻强重重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淡然道：“他自己不敢上雷云山。”
袁凡生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看向南宫损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值得玩味。
“南宫老王八，原来你不仅怕术炼士啊……哈哈哈哈哈哈……”
袁凡生笑得合不拢嘴，断断续续道：“连……连那个外号‘邪剑’的白头翁，都能把你唬到。我……我也是服了你了。”
南宫损浑身微微颤抖，他勾着头凝视着地面，地上明明连只蚂蚁都没，他却看得极入神。
“言归正传，南宫小乌龟。”
笑够了的袁凡生平淡道：“想要回你女儿，你找我——没用。另外，小乌龟，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送你一句金玉良言——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把女儿要回来。”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有一道亮光闪过。
南宫损骤然抬头，刚好瞥见了雷云山上空的奇景。
一道如苍龙般的紫色霆雷扶摇直上，挟着浩瀚无匹的威势，仿佛要将众生之上的浩渺青冥悍然撕裂。
山巅之上的苍穹，白云变黑云。
傻强的嘴巴张得仿佛已能塞下一只鹅蛋。
草棚中的众人心惊胆寒。
雷云山上，原来真的是有雷云的。
“这是？”
南宫损被吓得脸色由红转白。
“大惊小怪。冥雷之术而已。”
袁凡生轻描淡写道。
“你就唬我吧，当我这大半辈子是白活了？以为我没见过冥雷术？”
南宫损不悦道。
“是你懂还是我懂？”
袁凡生笑道：“同样是生儿育女，你看看你那些儿子，再看看我儿子，再看看叶天凌的儿子……送你两个字——呵呵。”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此刻才传过来。
“看在你被打雷吓到的可爱劲上……我陪你坐着等你女儿吧。背过身去坐！把这破斗篷披上！别让你女儿发现你了。”
……
时已入夜，黯淡的天幕上已出现几点仿佛透着丝丝寒凉意味的星光。
一男一女不疾不徐来到了水井边。
“啪啦……”
手中二胡跌落在地上。
戴着黑纱的女子双膝跪地，却不向叶玄下跪，而是跪谢老天爷。
年轻女子抽泣道：“感谢上苍，护佑这两位好人平安归来了。”
在叶玄的示意下，南宫筱柔将那女子扶了起来。
叶玄落座，接过傻强递来的水，慢慢喝了一口。
南宫筱柔坐在旁边忸怩不安，终是忍不住说道：“主人，我想要你那根棍子。”
主人？
南宫损险些跳了起来，却被袁凡生稳稳按住。
棍子？
袁凡生按住南宫损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你的长鞭已很好了，够柔，够韧，而且白色长鞭与你这身装束很搭。”
叶玄徐徐言道：“我这根棍子，太硬，太黑，不适合你。”
南宫筱柔道：“不适合不要紧，我可以慢慢适应它。”
见叶玄不吭声，南宫筱柔毫不气馁，又道：“那把你的棍子给我玩一下，这总行了吧，我又不要你的。还是不行？你这人真小气……那让我摸摸总可以吧，你拿在手里给我摸，我又抢不走。”
叶玄依旧沉默。
南宫筱柔愤慨道：“摸摸都不让？我就摸一下诶！我没用过这玩意儿，就是好奇，你就让我摸一下呗。”
叶玄继续隐忍。
“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小气，小气鬼！”
南宫筱柔嘟着小嘴，恨恨道：“我真是遇人不淑，摊上这么个吝啬的主人。唉……收女仆也是要给工钱的啊，这一路上我给你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你一文钱都没给过我，我有没有跟你计较过？现在我只是想试试你那根黑棍子，而你……”
“哐当……”
叶玄把星烈城至宝玄铁雷神鞭就这么随随便便扔到了南宫筱柔脚下。
“送你了。这个叫做硬鞭，是一种能有效克制重甲的武器。以后别叫成棍子了，好歹它也是器缚灵啊。”
叶玄停顿了一会儿，缓缓道：“接下来的旅程，相当危险。我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更不用说兼顾你了……南宫姑娘，那些钱不用你还了。你回乌羽城吧。”
“我不！”
南宫筱柔很坚决地说道。
叶玄微微一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带着一个傻子上路，无异于自杀——你一定是这样想的。”
南宫筱柔抿嘴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傻。”
“你让袁克文去玉照宫，不是让他学习玉照宫的运作模式，而是有另外三个理由……第一，为你在羽见泽开宗立派扫平障碍。第二，袁克文必定将玉照宫折腾得鸡犬不宁，玉照宫在术道界的地位会受到影响。第三，真正有见地的教职人员会选择离开玉照宫，加上皇帝的调律，大夏的术道天平，会逐渐向南境倾斜。”
听得南宫筱柔此言，袁凡生扯了扯南宫损的胡须，低声笑道：“你儿子都是废物，女儿却不傻。”
“表面上，你没有让宋鸿鼎帮你做任何事……事实上，一旦宋鸿鼎杀了第一个术炼士，他这辈子就注定不可能从叶家这条船上跳下来。在大夏国，能够培养术炼士的家族，必定是世家豪阀，别说一个宋鸿鼎，就算是两个、三个，他们也绝对会让宋家血债血偿，除非——宋鸿鼎永远站在叶家这面大旗之下，一生一世寸步不移！”
南宫筱柔停顿了片刻，柔声道：“这一路上，我有时在想，你将打算如何利用我呢？原本我是这样想的，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如果羽见泽不是由你去动，而是由别的势力去争，那么……至少在一年之内，羽见泽会是一片血流漂杵的修罗场，血腥的战争将长期持续，等其他所有想染指羽见泽的势力悉数死绝之后，最后存活的那支势力，会得到朝廷的扶植。假如那样的话，我想，羽见泽也将不再是羽见泽了。”
“我之前以为，枫影城的那些古老世族将宋家搞垮，目的仅仅只是向你投诚……现在看来，倒不如说，这是那些老一辈的族长们对你的一项测试，假如你对宋鸿鼎弃而不用，那便证明你徒有心胸，而不具器局。枫影城的现任城主是段振羽，玉京城段家在朝中的地位根深蒂固，并不比叶家逊色多少……假如你在这个测试中选择了错误的选项，在那些早已斥巨资投进枫影商号的城南世族的影响下，没有你主持大局的枫影城是会出大乱子的。”
南宫筱柔喝了口水，刚想继续，却见叶玄缓缓站了起来。
“玄铁雷神鞭，已送你了。你还想要什么，趁我没走，干脆一次都给你。”
叶玄平淡道。
南宫筱柔嫣然一笑，轻声道：“我隐约觉得，除了刚刚那些以外，你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心事。在平静淡漠的表象之下，你担忧，你紧张，你害怕……我想不出来你为何会如此。所以，我还想要——更多的了解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