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影城南,宋府。
宋府的后院,匠人引河水成池,又建有木制阁楼矗立于其间,那便是宋府的藏刀阁。
藏刀阁之下有潺潺流水,其上中空无顶,有天光洒落,映入水中。
池底有水草摇摆,有鱼虾游曳,清晰可见,仿佛一片自成一统的小洞天。
宋鸿鼎赤足而立,踩在爬满青苔的木阶之上,低头注视着自池底翻涌而上的细密水泡。
他扬手将一捧鱼食挥洒至流水之中,忽然问道:“我的儿子并不多,就一个。现在他缺了一只耳朵,断了一条胳膊。我想问问,是谁的错?”
宋翔升在悦香楼被叶玄一招击败,右臂被斩断的事,整座枫影城已无人不知,而与宋翔升失利的消息同时传到宋府的,还有另外一种说法……
这个说法,现已被枫影城的大多数百姓理解,接受,并认同了。
水池一侧,十余名宋府武者并排而立,他们低头沉默,对于家主的问题,他们没办法回答。
悦香楼位于城南,城南如今已是宋家的地界。
当时站在悦香楼二层的,除叶玄之外,悉数都是支持宋家的人。
叶玄是满城皆知的废物,而宋翔升则不是。
宋翔升手中有削铁如泥的利器“藏麟”宝刀,而叶玄只有一块废铁。
宋翔升之前已学会了经奔雷阁改良过的“逐虎式”,而叶玄没有半点准备。
何况,除了宋家的支持者之外,当时宋府的首席供奉上官扬也在场……
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都站在宋翔升这边。
在那种极度有利的形式之下,宋翔升竟然还会败?而且还是被一招击败!
因此对于家主的问题,不光这些年轻的武者无法回答,恐怕连宋翔升本人都很难说清楚所以然。
又或者……他们不是无法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宋鸿鼎挣得如今这份家业,倚仗的是他自身的硬实力,在这一点上,宋鸿鼎迥异于城南的其他豪族。或许正因这一点特殊之处,那些世族才对宋鸿鼎格外青眼相加,并计划拥戴宋鸿鼎成为下一任的城主候选人。
此刻,这些年轻的武者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宋鸿鼎与别的族长究竟有怎样的不同。
宋鸿鼎缓缓转过身,无声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了檐角之下的那片阴影之中。
院中的众武者纷纷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嘴里的唾液都不敢下咽。
世人只知宋鸿鼎嗜刀成狂,却不知他本身亦是一柄刀。
宋鸿鼎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在散逸着磅礴的刀意,无论是他如炬的目光,飘摇的系带,微摆的衣袂,修长的背影以及他的声音。
当宋鸿鼎无声一笑,水池一侧的武者们仿佛看到一把嗜血的狂刀自藏刀阁内破空而出,双眼被无俦的刀意所侵,立时开始刺痛流泪。
檐角之下的那道人影微微晃了晃,一下子矮了许多。
年过半百的武者上官扬,竟然当众跪了下来。
宋鸿威缓缓说道:“你是奔雷阁出身,我与你们阁主有些渊源,将来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我不杀你。滚。”
上官扬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谢不杀之恩!”
……
近日,叶玄一直在抓紧时间精研泥沼之术。
泥沼之术是一种需调用水与土之灵气的简单通灵术法,即便此术十分基础,对于步入术道门槛不久的叶玄而言,仍需花费不少的心神去理解。
这天午后,窗外飘着细雨,一封密信被送至了叶玄的手中。
叶玄看了看,说道:“告诉老爷,晚饭我就不在家里吃了。”
管家舒晓摇头劝道:“少爷,此事无需您亲自去办。”
叶玄轻叹道:“这鬼天气,我也不想出门。只是……所谓的体悟,强调的就是身体力行,我不能放过任何亲自练习的机会。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
舒晓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然,多带上几个人?”
“不用、不用,那就小题大做了。”
叶玄谢绝了管家的好意,暗想:我也是有隐私的人好不好……
迄今为止,似乎只有孙明磊与贵为“皇廷术炼师”的叶天凌意识到了叶玄已对术炼之道略懂了一些皮毛,无妨,这一点迟早是瞒不住的。
只不过,那部由“暗雾魔皇”关独创出的《影杀》,可就真的不能被外人知晓了。
至少在现阶段,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叶玄的秘密,很可能会为叶家招来巨祸。
六百年前的魔皇关独自始至终都未将《影杀》的存在公之于众,他为人低调固然是一方面,怕引来麻烦又何尝不是原因之一呢?
细雨连绵不绝,叶玄撑着一把灰色的小雨伞来到了城郊的那颗大榕树下。
看上去,雨势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叶玄收伞,坐在榕树下安静等候。
他不急。
……
叶府。
回廊之间,侍女小雯静静注视着自屋檐滑下的雨帘。
她咬着嘴唇,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看向了坐在竹榻上的那位老人。
“老爷,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少爷为何要出门?”
“有事吧。”
“老爷。我想了想,许多事情他都可以让下人代劳,既然他坚持一个人出去办事,那么这件事……他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
“你很聪明嘛。”
“可是……府内的下人,都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既然不是外人,就没必要瞒着。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少爷是去干什么……”
“哈哈,听你这么一说,事情倒像是有点诡异的样子。丫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说不定,玄儿只是去外面赏雨呢?”
叶天凌老人轻声咳了咳,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喃喃说道:“城外有通灵者,有行邪术者,有杀人者。”
……
叶玄并没有等候太久,就看到上官扬骑着一匹瘦马出了枫影城。
灰色的马。
道路泥泞,那匹马走得很慢。
但,走得再慢也总有到达的时候。再漫长的道路,也终归会有尽头。
上官扬终于来到了那颗榕树之下。
叶玄笑着冲上官扬招了招手,吩咐道:“把斗笠摘了吧。”
上官扬依言摘下斗笠,脸色铁青,问道:“就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足够。”
“哈哈哈哈哈……”
上官扬纵声大笑道:“我九岁习武,十二岁拜入奔雷阁,至今已精研武道四十余年,就算你真的拥有器缚灵,想杀我只怕也不大可能。”
“这么说,你已想好了对策?”
叶玄饶有兴致地说道:“其实这些天,我也一直试着站在你的角度上去思考……失去了宋鸿鼎的信赖,你打算怎样活着回到奔雷阁?”
上官扬甩手将斗笠朝叶玄一掷,讥讽道:“老子不会跑啊?白痴!”
话音未落,上官扬猛地挥击马鞭,却见那匹瘦马并不向前跑,而是仰首嘶鸣一声,将上官扬重重地摔下了马背。
“轰——”
上官扬被摔得满身都是泥水,扭头一看,那瘦马自顾自转身逃远了。
“畜生!”
上官扬蓦地回首,见撑着小灰伞的叶玄单手结印契。上官扬心知不妙,想爬起来,却陡然发觉自己双脚都踏空,无处借力。
空气变得很湿润,非同寻常的湿润。
感觉就像是水滴在空气之中游走一样。
此外,上官扬还惊异地察觉到,下方的泥土……恍若活物。
泥土是没有生命的死物,既是死物,便该没有半分活力才是。
然而,上官扬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泥土在稀释,在流动,在缠绕。
上官扬的身躯正在下陷。
这条路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行人走过,虽是一条泥泞的土路,上官扬却从未听说有人在此……陷入泥土之中。
不,不是泥土,而是泥沼。
很快,上官扬便只剩下上半身露在外面,腰部以下全都陷入了泥沼当中。
如果此时有行人从此处经过,必然会震惊于眼前的这一幕:泥地先是莫名其妙转变为泥沼,将一个大活人的下半身吞噬之后,又恢复成为了泥地……此等惊世骇俗的诡异之事,恐怕只会在人们荒诞的梦境当中出现吧。
对于此次的初试身手,叶玄觉得很满意,他撑着小灰伞慢慢走了过来,轻声说道:“这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几个问题。天为何下雨?宋府为何将你扫地出门?我为何学东西这么快?最终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不杀你,天理难容。”
上官扬脸颊抽搐,大叫道:“叶玄!你不怕宋家,可以!但你莫忘了我是奔雷阁的人,是岳忘峰的得意门生!你胆敢动我,我师父定要你叶家鸡犬不宁!”
叶玄微笑道:“那天在集市上,你那一记鞭腿真的很漂亮,想到以后咱俩或许无缘再见,你应该留个纪念品给我……遗憾的是,我忘了你用的是哪条腿。”
叶玄弯膝,拔出小虎牙,收刀归鞘。
指间有璀璨光华,惊艳夺目,稍纵即逝。
有虎啸山林之声骤然炸响,余音激荡,不绝于耳。
一缕血丝在半空中飘过,很快被雨水浇散。
“两条腿都留在这里,你爬着回去找岳忘峰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