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芙双手搭过围巾，把自己的面孔捂得密不透风，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在她的身后，不时有几名行色匆匆的联邦警察和机场安检路过。她低下头，尽可能避免和他们发生目光接触。不过，可能是她那一身血迹斑斑的衣服太过招人注意，一路上已经有不少人把她给拦下了盘问情况了。

　　“不……我很好，很好！真的……我刚刚是在C区的楼梯前面摔了一跤……不，不碍事！我现在要马上去找我的姐姐……嗯，她和我联系过，正在Terminal B的登机口等我呢！什么，护照？我不知道……可能那会儿慌慌张张的，给弄掉了……不，真的不要紧！我现在真的得去找我的姐姐了……机场大厅？嗯！我知道！抱歉，我真的不能再耽误了……谢谢！谢谢！”

　　凯芙重复着同样的说辞，勉强地摆脱了那些企图检查她证件，或者好心想送她去Terminal B的警察。只可惜，效果似乎不那么显著—————至少，在短短的五分钟之内，已经有不下三名警察对她的身份表示了怀疑。她刚刚摆脱的这名警察，甚至边走边扭头盯着她，时不时地还在对讲机上说上几句……

　　我就知道，瞒不了多久的……凯芙舔了舔嘴唇，尽量保持一副一无所知的无辜表情。但是她可以明显看出来，那些警察就算没有点明他们的态度，估计也早就把她列入了高度怀疑目标……

　　时间不多了……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的。在勃兰登堡机场这样的封闭环境下，我无路可退，无处可藏，和警方发生冲突是早晚的事……

　　我不能指望冲破联邦警察的封锁线……那样太危险，而且毫无胜算……我必须赶在他们逮捕我之前，找到正坤和怀丝……

　　凯芙使劲眨了眨干涩充血的眼睛。汹涌的人潮之中，她感到自己的视觉正在呈几何倍的退化。眼前一个个人的面孔好像蒙在一层雾中，似曾相识却又难以分辨。她的瞳孔给警方红蓝相间的警灯刺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漫出眼眶。周围的人群海浪一样翻滚着，她的身子被不同人的胳膊和后背推来推去，像弹球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弄得她晕头转向，根本找不到出路在哪里……

　　“嘶嘶———”

　　一声电流信号从她的耳边传来。

　　“怎么……”

　　凯芙右脸颊的肌肉似乎也被这道电流击中一样，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她定下神来，一只手稳住放置在脖颈侧的麦克风，一只手挡在身体前面，一点一点地挤开一堵堵严实的人墙。

　　电流再次嘶嘶作响起来，比刚刚更清晰了……凯芙几乎可以发誓，她从这堆杂乱无章的干扰声中，听出了人类的声音，而且还是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

　　“正坤？”凯芙的手指紧贴在侧颈，“正坤？是你吗？”

　　嘶嘶————

　　“正坤，是我啊……”她的语气急切起来，“我是露娜，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露娜，我还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声音很小，很模糊，不过那一口混合着美国腔和中国口音的德语，她是不会弄错的……

　　“老天，我终于联系上你们了！”意识到情绪有点激动，凯芙赶紧压低声音，“怎么搞的！信号怎么会中断这么长时间！你们那边情况如何，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

　　“你的问题还是一如既往的多，露娜，”在电流的干扰下，正坤的声音听起来“嘶嘶”作响，凯芙觉得好像是一条蛇在和她说话，“问题太多，我没法一一给你解答。听着，局里那些大老板们的担心是对的，你现在很危险，非常危险……有一伙经过训练的家伙组织了起来，打算阻止你坐上飞机……我恐怕，他们可能想在这里就杀掉你……”

　　“哦，是吗……”凯芙有点失望，“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那两个联邦警察……”

　　“不，你不知道，”正坤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了，“在机场广播通知全体航班延误的那一刻，我发现了一个不太对头的事情：通常，实时播报结束后，会出现一个伴随麦克风关闭的‘咔哒’声。可是我已经注意好几次了，今天晚上机场的全站广播通报了三遍，没有一次出现那样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别打断我，露娜。这说明，他们的麦克风，一直处于开启的状态。”

　　“你是说—————”

　　“脉冲干扰信号，通过麦克风旁边的一个小型增幅器传遍了整个机场。他们靠着这个小把戏，屏蔽了我们所有人的无线电信号……”正坤冷冷地说，“他们知道我们的通讯频道，露娜。我们中有内鬼。”

　　凯芙的嘴巴张得老大。

　　“什么？”她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待会儿再说，现在马上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

　　凯芙的眉头皱紧了。她抬起头，四处环顾了一下。

　　“呃……我想我应该，在C号和D号航站楼之间，一个小广场附近……这边人太多，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往哪里走……联邦警察和机场的安检一直在把我们往外面赶……”

　　“等一下，露娜。C号……和D号航站楼之间？广场中央地板上是一个指南针的图案？”

　　“嗯……”凯芙朝地下瞥了一眼，“没错。”

　　“在C号航站楼的入口附近，是不是还有一片一直延伸到二楼栏杆的爬墙虎？回答我，露娜。”

　　“是的……我就站在它的下面……”凯芙疑惑地问道，“正坤，怎么了？”

　　一声叹息从凯芙的耳机里传了出来，听上去如释重负……

　　“找到你了，露娜。”

　　“什么？”

　　“你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还把整条围巾都裹在了脸上，对不对？”

　　“你在哪儿？”凯芙吃惊之下，抬起头朝对面的二楼张望，“你怎么会————”

　　“—————在机场监控室？不错，他们的信号增幅器就放在我旁边呢，“正坤回答道，“比起这个……傻姑娘，把你的围巾放下来吧。这样做没什么用，反而会让你显得更加可疑。”

　　“正坤，我觉得他们迟早会发现我的……”凯芙朝旁边瞟了一眼，偷偷扯下了围巾，“刚刚那些联邦警察，看我的眼神已经有点不对劲了……我不知道该往哪走，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们……不知道怀丝在哪……”

　　无线电里沉默了一阵子。

　　“你先别去管她。我们现在必须会合，”正坤说道，“在那之前，你得想个办法，隐蔽起来，决不能让联邦警察发现你……至少，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决不能落到他们手上。”

　　“嗯……”看到一个联邦警察正盯着她看，凯芙连忙放下按住麦克风的手，跟随者人群往前走去，“不……要不，我还是去监控室找你吧……这样你也可以正好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盯我的梢……”

　　正坤的呼吸声喷到麦克风上，他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

　　“不行，露娜，这一段距离太远了。”他说，“而且……不……我觉得他们好像已经认出你了……你的右手边，大概五点钟方向，三名联邦警察，正在朝你这边走来，他们好像还在通讯器里说着什么……不，不……”

　　凯芙身边，一道透明玻璃墙里的倒影————就像正坤所说，他们端着UMP冲锋枪，快速朝凯芙接近。

　　“别慌！别慌！”正坤小声而快速地说道，“走进人群里！现在就去！他们看不见你的。很好，很好……看见你右手边的一个蓝色电话亭了吗？把你身上的红色外套脱掉，扔进电话亭里面，不然太显眼了。”

　　凯芙照做了。由于过度紧张，她毛手毛脚地把羽绒服扯下来的时候，用力过猛，撕烂了领口的一角。

　　“现在呢？”她的围巾已经浸透了汗水，把她的脖子黏糊糊地包了起来，“他们还跟在我后面吗？”

　　“有了一点效果，他们发现了你衣服上撕下的绒毛，正在电话亭那里检查……你大概还有五秒钟时间，快！赶紧从那根柱子前绕过去，绕开他们的视线！”

　　呼———

　　凯芙擦了擦额头上淌下的汗滴，她能感到心脏开足了马力，正在把她全身的鲜血推到脖子附近。

　　“正坤，你……你真的知道，应该怎么走吗？”她有点犹豫地问道，“前面看起来应该要下楼了，但是……下面不是机场大厅的地方吗？”

　　“你必须走起来，露娜。一刻也不可以停下，”正坤的语速很快，听起来她和凯芙一样焦虑，“尽可能不要让警方看出你的行动规律。你冷静一下，深呼吸一口气。我正在监视器上查找路线……”

　　他停顿了一下。

　　“现在，你先到机场大厅去……不要害怕，只要混进了人群，联邦警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这种情况下，他们不敢开枪……你要做的就是避开那些空旷的地带，不要把自己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之下。”

　　“希望你是对的……”凯芙悄悄扭头看了身后一眼，从楼梯上走下，“老天！这会儿我前后的道路都被堵死了，万一……”

　　“Freeze！”

　　凯芙的最后一句话还没出口，她的喉咙就猛地一紧————

　　她前方的人群纷纷散开。两名联邦警察举着冲锋枪直指她的面孔。

　　凯芙连忙转过身去，然而————

　　“不许动！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联邦警察厉声喝道。

　　“见鬼……”正坤低低地骂了一句，“露娜，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没事的，照他们说的做。”

　　“你在开玩笑？”一股火气窜了上来，凯芙咬着牙说，“****！我现在给困在楼梯中间了！哪也去不了！”

　　联邦警察举着枪，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

　　“立即跪下！我说了，立即跪下！双手抱在后脑勺！”

　　凯芙使劲咬了咬嘴唇，膝盖渐渐地弯了下去。她稍稍弯下左膝，右脚仍然支撑着身子半跪着。

　　“我正在找……正在找……”一口唾沫咽下喉咙的声音传来，“啊，有了……在你的右手边护栏，那里有一间咖啡馆，上面用篷布遮住……听我说，露娜，你恐怕得……”

　　“该死！你这是要我……”

　　“你没有选择了，露娜……现在，听我的口令。三———”

　　联邦警察的枪口已经挨到了凯芙的后脑勺。

　　“把手举起来！抱在后脑勺！”

　　凯芙闭上眼睛，急促的呼吸几乎要把她大脑里的氧气抽光了。

　　“二————”

　　一阵撕裂的疼痛袭来。凯芙感到她脑后的那根马尾辫被一只粗暴的手揪住了—————

　　“最后一次！跪下！”

　　“一。”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可怕的死寂笼罩着机场大厅。

　　“啪！”

　　一声枪声从广播里传来。

　　“什么……”

　　联邦警察和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寻找着枪声的来源———

　　就是现在！

　　凯芙抓住那只揪住她辫子的手，反手拼命拧去。她的另一只手推开顶在她身后的冲锋枪，迅速转过身来，蓄足力量朝那个联邦警察的胸口踹去。那个人猝不及防，身子直朝后摔去，和站在他身后的人群撞在一起————

　　“Scheisse！”

　　凯芙身后的警察回过神来，刚要扭头。凯芙就一脚跨过楼梯的护栏，纵身朝下跳去———

　　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袭来。凯芙的身子穿透了那层薄薄的帆布，后背砸在咖啡厅木制的小圆桌上。

　　四周的环境开始喧哗起来……凯芙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只觉得满耳朵都是嗡嗡的噪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那些人影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昆虫，黑压压的爬来爬去————

　　……

　　……

　　救救我……正坤……马特……

　　……

　　救救我……

　　爸爸……

　　……

　　……

　　“安婕？”

　　……

　　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叫我这个名字……

　　……

　　“安婕！你们在哪里？”

　　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从凯芙身后传来。她伸手摸去，一根细细的木片刺进了她的皮肉，温热的鲜血糊得她满手都是。

　　一道电流迅速顺着凯芙的伤口传遍了全身———

　　是她。

　　“怀丝，你在哪里……”凯芙一个激灵。

　　无线电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

　　“走开！走开！”怀丝激动地叫喊道，“我会报警的！我警告你们，你们这群恶棍……住手！住手！”

　　“该死！你们是什么人……”

　　一股温润的液体涌上凯芙的喉咙。她颤抖了一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流下。

　　“救救我！救救我！”怀丝拼命挣扎道，“安婕……”

　　嘶嘶————

　　信号中断了。

　　凯芙双手撑着地板，一点一点地爬起来。人群畏惧地从她身边退散开来。

　　“露娜，”正坤的声音很焦急，“你别去管她……趁联邦警察还没有发现枪声的来源，你赶紧……”

　　“正坤，定位怀丝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马上。”

　　凯芙小声地打断了他，扶着身边一只椅子站起身来。远处，那阵突如其来的枪声造成的骚乱还在持续。刚刚抓捕她的那群联邦警察困在原地，被恐慌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她抓住后背那根尖刺，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坚持住，怀丝……

　　凯芙喃喃自语道。

　　“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