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不知自己如何就回来了,那妖怪怎就不吃她了,然而心中的恐惧,却怎么也消不去。她隔日召了那二十余名侍从来,细细问了他们,如何丢的她,又自何处将她寻回。
侍从弄丢了殿下,正是戴罪之身,如何敢有丝毫隐瞒,当即细细说了,只是他们绞尽脑汁,再如何回忆,也是寥寥数语,模糊得很。他们护着车驾,途径一无人小巷,突然就失去了意识,待醒来,殿下所乘马车便不见了。失了殿下,侍从们自是大急,一面分出一人回府禀报,一面各自散开去寻殿下。
寻了约莫一个时辰,一名侍从经过一深巷,听闻深巷之中有响声,便走进探查,这才寻见了丢失的车驾,而汉王正在车驾之中昏睡。
至于,起初为何会一齐昏迷,车驾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消失的,侍从自是说不明白。
出府一趟,将殿下都弄丢了,那二十余名侍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此时汉王问起,说清了事由,便是连连叩首求饶。
汉王垂下眼眸,低声道:“不怨你们,退下罢。”
妖怪如此神通广大,他们只凡人,又如何能抵御。
侍从们不知她所想,只以为殿下心善,不忍追究,连忙谢恩退下了。
汉王是在前殿召见的他们,前殿造得恢弘,殿宇亦是空阔,能容下百人之多。侍从们一退下,殿中空得更厉害。
经昨日那一场,汉王本就小的胆子,更小了。
她从前怕黑怕鬼,吓到之时,总会自己安慰自己,这世上是没有山精鬼怪的,那鬼怪是何模样,历来便是众说纷纭,可见大家都没见过,皆是臆想出来的。
如此安慰一番,总能使她定心不少,虽仍怕,但也没有怕得那么厉害了。
可如今,她连这样安慰自己都不行了。
她亲眼见到了妖物,那妖物将她掳走,还要吃了她。
人都退下了,殿中失了人气,又空又冷。汉王独立坐在当中,感到一阵阵的森寒,她自心底,觉得无望。
反正没有人,她也怕,又安慰不好自己,汉王小脸凄凄惨惨的,就要哭。
一道人影自殿外走来,到汉王身前停住,
汉王抬头,愈加委屈得厉害:“阿瑶。”
她昨夜醒来,在阿瑶怀中哭得睡着了,今晨一起,她便召了侍从来问,原就猜到必是无人看清妖物身形的,然而当真听闻,二十余人之中竟无一人能说清当时之事,她仍是恐惧得厉害。妖物这样厉害,二十余人都无法防住他,怕是再多上百人千人,于他而言,也无差别。
那妖物还说,吃了她,便能成仙,成仙这等好事,谁不想要,他昨日不知为何,将她放了,以后必定还会来找她的。
王妃见她凄楚地含着一包泪,就要落下来了,便坐到她身旁:“殿下昨日哭过了,今日就不许哭了。”
汉王抽了下鼻子,眼泪含在眼中,却硬生生忍住了,没有掉下来:“你只说不许在旁人面前哭的。”
王妃不语,抬手轻抚她的眼皮,汉王下意识地合上眼,泪水渗出,打湿了她的睫毛。王妃拭去她的泪珠,指尖运气,轻轻地来回抚摸。
昨夜哭了许久,汉王眼睛都红肿了,睡了一夜,不仅未消去,且还觉刺痛。王妃很温柔,她的指腹抚过,便似有一股温润的清水,慢慢地渗入她的眼中流淌滋养,格外舒适。
数息之后,汉王眼睛依旧肿着,但刺痛已消去不少。汉王只以为是王妃手法高明,并未想到其他。
细细温养过一回,王妃方收了灵气,只以指腹抚摸着,与她道:“再落泪,眼睛就要坏了。”又规定道,“以后不许连着两日哭。”
汉王只得默默点头,王妃是为她好,她自然会听话的。
只是她心中藏着事,神色着实轻松不起来。汉王低着头,一语不发。她不曾与人提过,她是遇上了妖。一来是怕旁人不信,只以为她胡言乱语,二来信了也无用,倒是累得府中众人与她一同受惊。
不论如何,事情发生了,总要解决的。
汉王只是担心,却又不傻,既然这世上有妖,可见妖必不止一个。吃了她便能成仙,想必众妖都对她垂涎欲滴。
汉王一点也不想被吃。她肉体凡胎,让妖怪咬一口,必是很疼的。
可是她又能如何?她一凡人,又如何与妖作对?
只盼到时,吃她的妖怪,能利索一些,不要让她疼得太久。
汉王这样想着,两只小手藏在袖下不住的搅动,整个人都陷在恐惧与恍惚中。
常人经此,也少不得担惊受怕,何况汉王本就胆小,她从小就怕那些神鬼之说。这回一吓,更是心惊胆战,连寻常的风吹草动,都让她惶恐不已。王妃心疼她,却也不知从何劝慰。她抬手轻抚汉王的后颈,手心下是细润的肌肤,柔滑温暖。
汉王被摸得舒服了,也只乖巧抬头,对王妃弯了下唇,并未如往日那般,钻到她怀中,眯着眼睛,睡上一觉。
这样提心吊胆可不行,还需让殿下宽下心才是。王妃暗暗思索一番,便与汉王问道:“殿下昨日与车架一同消失,是去了何处?”
汉王身子一颤,低下了头。
王妃本就是要引她将昨日所见皆说来,便揽她到身旁,静待着她开口。
汉王不敢说,也只是对旁人,她对王妃一向是无所隐瞒的。她沉默了许久,方道:“阿瑶,你可信这世上有妖?”
她说罢,便望向王妃,王妃未答,汉王抿了抿唇,那清澈的眼眸,满是坚决,她道:“我看到了。”
这四字一出,汉王的眼眶立即就红了,但她并未躲闪,而是直直地望着王妃,继续道:“他化作士人的模样,就在书肆中与我遇见。他将我掳走,说要吃我,吃了我,便可得道飞升。他很厉害,无声无息就夺走了马车,他住的宅子极为阴森,毫无人气,他不怕被人发觉,捉走我后,还有闲心逗弄我,我在他眼中,不是人,只是一蝼蚁而已。”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滑下,汉王一无所觉,她心中满是恐惧,如此细致地说起昨日之事,她满满的都是害怕。
“为何吃了我便能成仙?”她问道。
王妃怜惜地看着她,却不敢说出缘由。
汉王也只一问而已,她垂下脑袋,沮丧不已:“吃了我就能成仙,今后便无宁日了。只是,”汉王又笑了笑,那笑容是真心的,落入王妃眼中,却甚是心酸,汉王说道,“那妖怪已证实你上回所说的,他们不吃凡人。”
若非如此,她真不敢让阿瑶再留在她身边。
经这一回,汉王对鬼怪已畏惧到了极点,王妃看着她眼底深切的恐惧,垂眸敛去眼中的担忧,温声道:“如此,殿下可知,她为何又放了殿下?”
汉王摇了摇头:“不知。”
她对妖界所知寥寥,实在想不出为何妖怪捉了她,又放了。
“既然放了殿下,兴许是她认错人了。”王妃道。
汉王一怔。
王妃眸色轻柔,缓缓道:“殿下方才说了,吃了你,便可成仙,若是如此,妖怪又怎肯轻易放人?”
汉王点点头,心中生出了点希望,却还是不敢相信:“可他如此神通广大,又怎会认错人?”
王妃留心着她的神色,继续道:“若不是认错了人,殿下想想,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放人?她那般厉害,总不至于是受人所迫,不得不放了殿下罢?”
汉王拧起眉头,仔细地想,王妃说的在理的,她识得的人中,可没有那样厉害的。那妖怪挥手便可来风,那风还能将她卷起来,这等神通,又岂是凡人能打得过的?
她快被说服了,神色动摇。
王妃笑了笑,又柔声道:“成仙那般好的事,谁不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妖怪如此利索地放了殿下,也不曾关上三两日,细细确认,可见是真的断定认错了人。”
她语气温缓,却是有理有据,一点也不像是糊弄小孩。汉王听得越发认真,心头的结也渐渐松了,目光湛亮地望着王妃:“真是如此?”
王妃颔首:“自然如此。”
汉王一下子松懈下来,王妃说的很是,倘若她真是吃了就能成仙的,那妖怪,断无理由放她!
仿佛层层笼罩的阴云忽然散开,太阳照下万丈金光,汉王面上,转阴为情,王妃也随着松了口气。
汉王抿唇微微的笑,忽然,她又拧起眉头,着急地问道:“那若是旁的妖来了,与它抢夺我呢?”凡人打不过,其他妖兴许能与士人一战,未必就是他放了她。
王妃没有显出丝毫异样,仍是那般从容的神色:“若是来了旁的妖争夺,总会有一胜一负,胜的便能得到殿下,又怎会放了殿下?”
汉王立即也意识到她那假设的不合情理。倘若真是有妖来夺,必会争个你死我活,但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可能放了她。
汉王彻底安下心,她心头一松,竟觉惊喜万分,眉宇舒展开,眼睛亮亮的,望着王妃,正色道:“阿瑶,你说的不错,必是认错人了。”
总算将她说通,王妃亦是去了一桩心事,笑着看了看她,站起身来:“殿中阴冷,我们回去。”
方才有多惊惧,此时便有多高兴。即便余悸犹在,汉王也不那么惊恐了。她紧随在王妃身后,与她一同朝寝殿去。
她定下心后,忽然想到,昨日买了话本,不知还在不在。那些话本皆是放在马车中的,按理应当不会弄丢。汉王便欲寻人来问,还未开口,她突然便站住了。
王妃朝前走了几步,发觉汉王并未跟上,不由回头寻她。一回头,便见汉王呆呆地站在那处,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殿下?”王妃唤道。
汉王闻声,朝王妃看过去,然而目光才一触及王妃的面容,便似受惊一般地撇开,汉王抿着嘴角,面上是一抹可疑的红晕,她慢慢地挪步上前,走到王妃身旁。
王妃眼中闪过一抹极淡的浅笑,却并未开口说什么,继续朝前走去。
汉王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她身后,神色间显得魂不守舍的。
她昨日在书肆中捡了一画册,那画册原是藏在她的袖袋中的。然而今日,她已换了一身衣衫。
她的衣物,惯来是一日一换的,换下的,每日清晨自有婢子收去浣洗。这个时辰,那大氅必是早已被收走了。
汉王心底一急,欲走得快些,赶紧去寝殿瞧瞧。然而王妃就在身旁,她不敢显出异色。
若是王妃知晓她看那样的画册,必会生气的。
她明明与她说好了,要等她长大,再教她的,她却自己等不及,要看画册。
汉王是很讲道理的,在看画册这事上,确实是她无理。
既然不占道理,自然就不敢让王妃察觉。
汉王忍住心急,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跟在王妃身旁,缓缓朝寝殿踱去。
幸好,寝殿与前殿离得不远,穿过园子,走过一条掩在树丛间的小径,便可到了。
一入寝殿,汉王里里外外地四下找寻。
寝殿以屏风隔开内外两处,内室为就寝之所,外间齐备书案笔墨,又设软榻小几,本是闲散之居。
殿中点了火炉,将里外皆烤得暖融融的,殿下再是折腾,也不怕她着凉。
王妃便未管她,坐到书案后,拿起一本书在手中看,任由汉王里里外外的乱走。
汉王在殿中转过一圈,并未发现大氅,她既羞且忧,倘若大氅不在,便要寻浣洗婢子来询问了。只是,衣物中若有物件,婢子必会取出收起,若是如此,满府都要知晓她看画册了。
汉王急坏了,忙愈加仔细地翻找,寻了一圈,仍未看到,她气馁不已,就要放弃,忽见王妃身旁不远处的坐榻上,正摆着她那件大氅。大氅狐皮所制,随意放在榻上,与白色皮毛制成的坐垫融为一色,她方才只粗略扫过,竟未发现。
汉王一喜,便要走过去。王妃忽然问道:“殿下在寻什么?”
汉王大惊,双耳一竖,不敢乱动了,低声道:“我、我没寻什么。”
王妃点了点头,又望向汉王,微微笑道:“如此,殿下便坐下罢。”
汉王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那大氅就在她的边上,汉王暗戳戳地去碰,袖子被压到低下了,汉王需将大氅翻过来方可。
她又小心翼翼地去看王妃,王妃正看书,好似对她的动作一无所觉。汉王微微舒了口气,将大氅翻过来,又去摸那袖子,一碰,袖子中有一书册,长长的,卷了起来,正是那画册的形状。
还在!
汉王眼睛睁大,满是惊喜。
“殿下为何干坐着?”
汉王吓了一跳,忙将手缩回来,背到身后,转头望向王妃,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中,充满受了惊吓的慌张:“唔……我,休息一下。”
王妃仿佛一点都未发现汉王的不妥,令她过来一些。
汉王便听话地朝她挪过去些,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书,似乎正是她昨日买的话本。
“殿下昨日,怎会想到去买话本?”王妃问道,她笑了笑,“这本倒是比寻常话本精彩不少。”
汉王说了实话:“是家令说与我的。”
家令……王妃略一思忖,又问道:“家令如何与殿下说的?”
汉王老老实实道:“家令说,东市有一书肆,正售一册话本,那话本很好看。我就去了。”这一去,倒是生出一场无妄之灾。
想到被妖怪掳走,汉王又打了个寒颤,幸好她生性天真,并不计较,想通了是妖怪认错了人,便也不多思量了。
王妃发觉汉王眼中显出后怕,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汉王对她笑了笑,以示自己无事。
殿下不会说谎,她说谎的时候,耳朵必是红的,目光必不敢看她,方才那一问一答,殿下很是乖巧,可见说的是实话。
如此看来,应当不是家令带坏了殿下。
然而画册确实是昨日带回的,殿下在府外并无交好之友,难道……这画册是殿下自己寻来的?
这一想,王妃顿觉豁然。
这也难怪,殿下毕竟已到岁数了,难免对男女之事好奇。
一听不是有人刻意引汉王去看春宫,王妃便觉,此事是可以理解的,殿下想知道些大人的事,合情合理。
王妃目光愈加柔和,汉王正饶有兴致地低头,翻着王妃手中的话本:“这篇最好看了,你先看,看完了我再看。”
王妃也不与她推让,答应了。
汉王又坐到一旁,静静的,不打扰王妃看书。
王妃见此,也不多言语,只让汉王自己去玩。
汉王牵挂着袖中的画册,自不肯走的,只好将棋子挪过来,拨弄几下,守着那件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