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七八岁的小沙弥盘腿坐在草间, 他周身是满园盛放的桃花。桃树不知是何人种下的, 一株株凌乱地排开, 繁花盛放之际,枝头花团锦簇, 一树挨着一树, 烂漫桃花无穷无尽,好似能开到天边去。
小沙弥盘腿而坐,仰头望着面前这棵大桃树。其余桃树开得如火如荼,唯这一棵,连花骨朵都没有, 只绿叶盎然而已。
小沙弥苦恼地挠挠光溜溜的后脑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他在这棵树下坐了约莫一盏茶光景,园外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慧称。”
小沙弥一面高声应道:“师兄, 快来。”一面自地上爬起。
不多时,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沙弥绕过桃树走了来, 见他在此, 背起手来, 学着大人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师弟, 你在此作甚?师父说了, 不许我们在这棵桃树边嬉闹。”
慧称很不服气:“我没嬉闹,我在思索大事!”
小师兄顿时便好奇起来,靠了过去,问道:“是何大事?”
慧称为难地望一眼桃树, 皱紧了眉头:“汉王殿下说,要好生照顾这棵桃树,要它来年也开花。”
小师兄一听,也发起愁来,两颗小脑袋凑到一处,光滑的后脑勺上都写满了担忧。
二人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什么法子。小师兄埋怨:“听师兄们说,这棵树就是不开花的。汉王殿下真是无理取闹。”
慧称疑惑,歪歪脑袋,奇怪道:“它为何就是不开花?”
小师兄自也不知为何,又不愿显得无知,便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来,高声道:“不开花就是不开花,哪有什么缘由。”说罢,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听闻汉王殿下是很大的官,若是不能使桃树开花,兴许他就不许我们住在寺里了。”
慧称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那、那么凶么?”他们皆是寺中收留的孤儿,若是不许住在寺里,便无家可归了。
小师兄沉重地点了点头:“官人家都是不讲理的。”
慧称瘪了瘪嘴,吓得将要哭出来,看看那树,四周皆是开得绚烂的桃花,可它丝毫不为所动,想是打定主意不开花的,他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慧称抽泣起来,也跟着埋怨起汉王来:“汉王殿下真坏。”
小师兄一见他哭,有些急了,忙道:“莫哭莫哭,总有法子的。”
慧称哭得停不下来,只顾流泪,不与他说了。
小师兄惹哭了师弟,劝了半日,也劝不好他,很不知所措。
幸而不多时,主持寻了来。看他二人情形,摇了摇头,也未责备什么,只令小师兄将慧称领回寺中洗把脸。
慧称抽抽搭搭地随小师兄离去。
目送二人走远,主持转身对着那桃树,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
桃树纹丝未动。
主持形容自若,颂过了佛号,踏上来时路,渐行渐远。
园中又复清静。
寺中僧人常有往园中来的,虽主持定下了规矩,不许僧人与香客在园中喧闹。然小沙弥们性情活泼,又哪能全数禁绝。
君瑶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怪,乃至修炼之余,还会睁眼看一看他们。
这日做完了功课,她忽想起,她已一千年未曾下山了。
千年前,她修炼至瓶颈,竭尽全力,未得突破,便暂放下修行,往凡间游历,也是借凡人忧喜,修一修道心。
游历至此,沾染佛缘,竟让她破了瓶颈,修为再进。她见与佛有缘,干脆在此扎根,潜心修炼起来。
千年岁月,犹如弹指。
如今她已修满了道行,天劫却迟迟未至。
君瑶不由深思,莫非此次也与千年前那般,需下山游历一番,再度巩固道心,才算功德圆满?
她本就是淡然性子,参悟了千年佛法,更是将心性修炼得平静如水,不沾尘埃,不染牵挂。既是需下山,她便下山去了。
下了山,也是随心而动。
千年沧桑,城郭山村,早已是焕然一新的面貌。
君瑶化作一凡人,行走在人世间,城池繁华,山村幽静,她皆翩然而过,却渐渐迷惘起来。
她而今心境,与千年前游历那回自是不同,千年前她尚是一道行初成的小妖,执着于修为进益,心中是有执念的。
她下了山去,融入凡人间,见悲欢见离合,见欢笑见泪滴,皆能有所悟。而今,她再历,亦有所感,然而千年古佛青灯,将她的一颗妖心修得清净平静,于万事万物皆波澜不惊,但无动于衷本身,便是一种冷硬。
修佛将她心肠也修得冷硬起来。
我佛超脱,却也慈悲。
天劫久久不至,莫非便是她欠缺了慈悲,不懂人情世故,不知悲欢离合?
君瑶于修行天分极高,隐隐察觉自己何处不足,便欲弥补起来。只是旁的还好说,人情悲欢,又如何去修?
君瑶一面思索,一面在红尘中走。心想,或可多看一看世道艰辛。
这日她途经一深山,山林茂密,树木葱茏,中间如有一把天斧,将山劈了开来,成了一条山间小道。
小道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壁上杂草丛生,立于道上抬头望去,两侧山峰拔地而起,耸然入云。偶有飞鸟经过,一声长啸,回声袅袅不绝。
地势如此险要,若非必要从此过,商贾游宦皆是绕到他处,不愿行此地。
君瑶一入山中,便觉山间杀气腾腾。
远处有马蹄声阵阵,愈来愈近,数面王旗映入眼帘,王旗随风鼓动,旗上书了一个“汉”字。忽然间,两座山峰,众多飞鸟振翅,扑棱棱地飞向空中。一阵阵尖锐响声划破空气,两侧山上利箭如雨林,射向山道上。
山道上那一队车仗,未曾料到有人敢刺王驾,突有袭击,应对不暇,纷纷中箭坠马,倒了一大批。
“保护殿下!”一声高喊,甲士回过神来,匆忙拔刀。
利箭不绝,集中朝正中那车驾射去,两侧峭壁数十名刺客顺着绳索降下,与王府甲士战成一团。
刺客有备而来,且颇通阵法,围攻有序,王府甲士惊慌失措,自落于下风。
御者驾着汉王的马车,在数十甲士护卫下欲冲阵而走,几次三番皆叫刺客拦了下来。
甲士愈战愈少,鲜血洒在地上,溅在马车的车身上,中箭的惨叫,刀刃挥舞的白光,交杂起来,犹如人间炼狱。
护卫不敌,马车过大,不够灵便,忠心耿耿的将军拉过一匹马,将汉王从马车中扶出来,推她上马。
汉王已中一箭,那箭就在她的肩膀上,鲜血将她的王袍染得透红。
她疼得唇色发白,慌乱之中,被将军推上了马。四周甲士一个个倒下,尸首遍地都是,青青草色叫鲜血浸得血红,连岩石上都溅了血珠。
“殿下,快走!”将军以刀身用力击打马身。
君瑶在山上,将底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位小殿下已不是广平寺中,蹙着小眉头怜惜她不能开花的模样,她伏在马身上,肩上伤口不住流血,马匹颠簸,她目光涣散,勉力抓着缰绳,几要从马上滚落。
护持她的十余骑相继倒地,已只剩了七八人,身后刺客夺了马,紧追不舍。
凡人纷争,她是不能涉入的。君瑶看着,目光落在那汉王身上,汉王虽已气息微弱,但她眉心那点生气却未有分毫削弱,可见此番,必能逢凶化吉。
君瑶看了眼众人疾奔之所,三十里外是一官驿,驿站不远恰有一支军队驻扎。身后刺客虽紧追不舍,但马匹脚力有限,未必追得上。
如此看来,小殿下当是无恙。
君瑶正欲离去,她忽想起一事。
小殿下是女儿身,她身旁数骑俱是寻常甲士,并未心腹,一入军营,必是即刻受医治,如此身份便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