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停了一阵, 又下起来了。
汉王只觉背上凉飕飕的, 候在林外的侍从撑了伞来替殿下与王妃挡雨, 山上有风,风吹细雨, 丝丝缕缕地刮入伞下, 打在汉王身上。
小沙弥不知为何,这位檀越竟就呆住了,但他来前,主持叮咛过,这是位贵客, 万不可怠慢。小沙弥无措地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汉王呆了一阵,握住王妃的手腕, 道:“有的,我亲眼见过的。”桃林中分明有一株千年桃树, 主持还说, 建寺前, 它就在此处了。
千年树龄的一棵桃树,怎会, 怎会凭空就消失了, 这小沙弥竟还说从未有过,这未免,太过离奇。
汉王眼中惊且慌,她抓住王妃的手腕, 急欲求得赞同。
王妃道:“殿下亲眼见过,那自是有的。”
汉王连连点头:“我不致连这都记错。”
那小沙弥不敢再讲了。汉王忽想起什么,又问他:“小师父是何时来这广平寺的?”
小沙弥恭敬答道:“回檀越,小僧去年,方出红尘。”
汉王顿时寻到了离奇的根源,大是松了口气,目光也轻快起来:“难怪你不知,我是三年前来的。”她又对比了一下自己与小沙弥的年岁,觉得自己大一些,又有大人模样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尚年少,许多事平日里难免疏漏,也怨不得你,长大些就不会这般了。”
小沙弥:“……”也不敢驳她,“檀越说得正是。”
汉王冲他笑了笑。
寺中已收拾出一间厢房来,供以汉王与王妃小憩。
汉王与王妃到时,房中已备下了斋菜,侍从亦将装在食盒中的菜肴取了出来,摆上食案。汉王已饿了,且又知桃树之事并不离奇,是那小沙弥入寺晚,不知此中详情,心情也开阔了许多,与王妃一同用了午膳,又烹了香茗来饮。
寺中清贫,自无好茶,便是用以待客的商品,也远不及王府中平日所用。汉王也不挑,只问王妃饮不饮的惯,王妃自也是怡然自得。
厢房窗开着,对着门前庭院,窗外细雨依旧,似有下大的趋势,墙下栽了一株芭蕉扇,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又顺着经络滑下,滴落到土中。
厢房中熏了檀香,耳畔隐约有僧人诵经之声遥遥传来。
汉王坐在王妃身旁,时不时侧脸看她。过得片刻,她有些困了,挨到王妃身旁,揉了揉眼睛,王妃见此,摸了摸她的脑袋,欲起身关了门窗。
走到门前,便见主持穿过庭院,缓缓走来。
不知主持为何这时来了。汉王无奈起身,低声嘟哝道:“好困。”
来者是客,又是借用了寺中厢房,汉王自不会将主持拒之门外的。
主持披了身□□,看上去雅望非常,自雨中走过,衣上沾了些雨丝。他来此,倒无旁的事,只来问一问寺中斋菜如何,可合胃口,以尽地主之谊。
广平寺不同于京中白马寺,无高僧坐寺,亦无华屋美室,无白马寺的大气,却有山间小寺的清幽与出尘。
主持亦是如此,他只稍稍坐了坐,稍加问候,便起身告辞,留二位檀越歇息。
汉王纵是困,也打起精神,送他到庭前。
主持站在阶下与她行了一礼,就要离去,汉王忽然想到,小沙弥入寺迟,不知桃树去了哪里,主持必是知晓的。
汉王忙道:“大师止步。”她追出两步,问道,“大师可知,桃林中那株千年桃树为何不见了?”
主持闻言一愣,随即轻轻一笑,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而后笑望汉王道:“千年之龄的桃树,总不可叫它一直留在一处罢?”
说罢,主持弯身一礼,便转身走了。
汉王惊呆了,怔怔地立在庭院中,雨打到身上也不觉。
王妃在室中等了她许久,也不见她回来,便出门来寻,方一跨出房门,便见汉王立在雨中,一动也不动。
王妃忙撑了伞过去,将她纳入伞下。
汉王瑟瑟一抖,呆呆地转头看王妃,看了一阵,汉王眼中水汪汪的,瘪了瘪嘴道:“阿瑶,主持说不能叫树总待在一个地方。”
这便是说那株桃树自己走了……
树还能自己走动么?
汉王越发觉得恐惧,她上回还在树下站了许久,那时,它可是都看见了?
上回被那扮作士人的妖物掳走一回,汉王对鬼怪便越发怕得厉害,入了夜,连出门都少有,总怕又遇上了。
虽说王妃说得有理,那妖物多半是捉错了,它之后也着实没再来过,然而汉王仍是忧心,万一再有妖物将她捉错可如何是好。
汉王怕得很,眼中含了两包泪,却并未淌下来,只自己抬袖抹去了,抿紧双唇,既担忧,又极力装出镇定的模样。
王妃看了看她,并不说什么,只携了她的手,往室内去。
被所爱之人这样害怕,王妃自是难受的,只她也知,人妖殊途,殿下本就害怕,上回又被狐狸与青蛇吓了一遭,恐惧也是难免的。
汉王的睡意已全消了,但她仍是躺下,可怜巴巴地与王妃道:“要抱一下。”
王妃便令她躺到自己怀中。
汉王被王妃抱着,才觉得安心,低低地说道:“主持是不是唬我的?”哪有这样多的妖,旁人都遇不见的,单她总遇上。
王妃轻抚她的后背:“主持知你是何人,又岂敢说谎?”何况他还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就是真的了……那株桃树,花开得特别好看,能让她看得移不开眼,却是妖。汉王既怕,又觉得遗憾,世人眼中,妖总是狰狞可怖,且又害人的。
汉王又道:“她兴许是桃花仙。”并不是妖。
王妃弯了弯唇,看着她怀中那小人儿,一句一句地说着傻话。若是仙,又如何在此与她相守,若是成了仙,也能与她相守,她又怎会还是妖。
人妖殊途,总要好过仙凡永隔。
王妃柔声道:“若已成仙,便不会长在尘世中了。”
汉王默然,如此,便只得是妖了,她只觉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地便朝王妃怀中蹭了蹭,伸手抱住了王妃的胳膊。
她对她这样依赖,却不知,她是谁。
王妃顺势揽了她,温声道:“殿下,人有好坏之分,妖亦如此,那桃树未必就想加害殿下。”
汉王一听到桃树二字,便不自主地哆嗦一下,不敢深想。然而王妃是不同的,她说的话,汉王总是会听。此时,她即便害怕,也让自己认真思索。
曾闻人言,妖怪天性便是要害人,并无善恶之分。但那株桃树,却并未害她,它只是开得格外烂漫,花瓣随风而起,亦美得出乎寻常,除此之外,它便如一棵平常的树,静静地站立,无声地绽放。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也无丝毫不适,之后,也并无反常之处。且此处是山寺,佛光普照之处,若非有心向善,它又怎会来此?
想了许久,汉王点点头,闷闷道:“嗯,它就是特别好看。”
她到现在也不忘那树桃花好看,依旧念叨着。王妃不由弯了弯唇,继续道:“如此,殿下就不必怕她了,她虽是妖,却与众生别无二致。”王妃顿了顿,合上眼,轻声道:“她无害你之心,你却怕她,她该多难过呢。”
汉王依旧是怕的,然而听王妃这般说,她却又不忍心怕了。
汉王心软,又善良,她总不忍旁人因她而难过的。她便极力想着那棵桃树的清雅烂漫,点点头,认真道:“那我不怕它了。我以后只怕坏的妖。”好的妖,她就不怕了。
她能这般想,便已很好了。至于妖之好坏,如何分辨,自有她来护着殿下,不让她为人所欺,更不使她为妖所食。
王妃笑了笑,柔声道:“时辰还早,殿下可要睡一觉?”
汉王摇了摇头,她又不困了,便想在王妃怀中多待一会儿。她也不想那株桃树了,正如王妃所言,它既不会害她,便与众生无异,与她而言,只是一棵陌生的树。
汉王仍有些怕,却怕得不那么厉害了。她想起别的事,轻声问王妃道:“阿瑶,京中你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成亲三年,王妃似乎很少有牵挂,与太常府上更是甚少往来,除年节必要节礼,连面都碰不上几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汉王并不奇怪,只她唯恐有遗漏,仍是问了,若是王妃有放不下的事,她回京之后,必会竭尽全力,替她做了。
汉王说罢,便认真地望着王妃。
王妃想了想,道:“唯有一件,便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