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行驶平缓, 车中几感受不到颠簸。
汉王捧着碟子, 小口一口地吃糕点。糕点香甜, 汉王很喜欢,用下有半碟, 觉得饱了, 方恋恋不舍地搁下小碟子,转头与王妃道:“阿瑶,我饱了。”
王妃取了手绢来,替她擦擦手。汉王的手放到王妃手心,一动不动的, 乖乖地看着王妃以手绢,将她沾了少许饼屑擦得干干净净的。
等擦完了手,汉王忽想起那本话本来。她自袖中将话本取出, 颇为神秘地送到王妃面前。
王妃接过,看了眼封壳, 蓝色的封页, 以黑墨写着二字——贤王, 这便是这话本的书名了。
光是看这书名,王妃便知这话本中所书, 是何人事迹。余光瞥一眼汉王, 只见汉王犹如家学中受了西席先生褒赞的童子归家后与家人说起如何被先生表扬的,既雀跃,又极力忍住得意,欲显出淡定的模样。
王妃忍笑, 顺着汉王的心思,与她道:“这是什么呀?”
汉王禁不住弯弯唇角,又连忙忍住了笑意,开开心心地与王妃介绍:“这是我新得的话本,写得可好了。”
王妃很耐心,仍是温柔的声气:“哦~原来是殿下新得的话本。”
汉王得意,又催促:“阿瑶,你快看。”
王妃依着她,翻了开来。不等她看过两行,汉王终于忍不住将唇角扬得高高的,小脸红红的,羞涩道:“写我的。”
整本话本都是夸她的。以她此次抚民之事为主线,夸她勇敢,不畏群臣,夸她仁心,爱护百信,夸她聪慧,勘破谜团。
将她夸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王妃将她揽到怀中,汉王顺势藏到王妃怀里,很不好意思。
王妃摸摸她露在外头的脑袋,安慰道:“世人皆知殿下善良,这是好事啊。”
汉王小小声:“将我写得太好了。”
她还未看完,只前半篇,便将她描绘得极为完美,处处皆是夸赞之语。
“殿下本就好。”王妃心中,汉王怎么夸都不为过。
听到这话,汉王更高兴,脸上却滚烫起来,羞涩极了,藏在王妃怀中不肯出来。
王妃便由她藏着,摸摸她柔软的后颈,想抱着一只撒娇的猫儿一般,一面顺毛,一面逗着她说话:“莫非殿下不觉得自己好?”
汉王觉不出自己何处值得夸耀了,倒是王妃,才是无人可及的好。她实话实说:“我不好,阿瑶最好了。”
王妃莞尔。
这话本用词考究,辞采极华丽,偏生又照顾寻常百姓的口味,写得明白易懂。这等驾驭文字的能力,必是大家。
汉王看多了话本,只看几段,便瞧出写这话本之人,颇为不俗,只是她绞尽脑汁,回想往日所看的话本,都未找出一篇能与之一较高下的来。
想来此人头一回执笔,还未有旁的大作。
用过了晚膳,汉王捧着话本与王妃同看。
直到子夜时分,终于将这话本看完。汉王意犹未尽,又觉十分羞愧,很对不住王妃。话本中将她在东城郡所做之事皆描绘为她多智善谋,实则,全是阿瑶的主意,她总觉她冒领了王妃的功劳,很不光彩。
汉王作息规律,是个早睡早起的乖宝宝,今日为看完这话本,已晚了许多。照理,她该赶紧入睡才是,然而此时,汉王却跪坐在卧榻上,低垂着脑袋,闷闷不乐的。
孩子不开心了,王妃自是要关怀。
只是汉王知晓她若不高兴,阿瑶会担心的,不等王妃问她,便主动将心事坦白出来:“我占了你的功劳,他们当夸你的。”
原是为这个,王妃不由一笑,道:“我有殿下夸就好了。”
汉王闻此,先是高兴,却仍是为王妃不平:“阿瑶那么好,不该只有我夸的。”她却忘了,她在东城郡,当着百姓,将功劳全数让与王妃,使二郡百姓,皆感怀王妃的恩德。
汉王很是苦恼,王妃示意她躺下,替她盖好了锦被。汉王乖乖躺好了,眼巴巴地看着王妃,仍是内疚。
王妃无奈,躺到她身旁,揽住汉王软软的身子。汉王忙也抱住王妃,嗅着王妃身上淡雅的香气,声音绵软地唤她:“阿瑶。”
这一声轻唤,使得王妃心软无比,侧首对着汉王耳畔,柔声道:“可我却只在意殿下。”
汉王那点小纠结当即释怀了,怀着阿瑶只在意我的得意心情,甜滋滋地入睡了。
汉王对朝政仍是不敏锐,那篇话本,着重描绘的是后半段,汉王因未得证据便将与案官员下狱而守百官攻讦,皇帝维护汉王,非但不曾治罪,反倒大加封赏,以此来显示皇帝英明仁爱。
这话本是皇帝令崇文馆的俊彦所著,已自京师流传到京外去了。
京中往来商贾、游宦无数,且这几日,齐使还在洛阳,想必不需多久,话本便可流传到齐国去。
届时齐国百姓也会知魏国皇帝仁爱,亲王贤明,魏国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不止是话本,崇文馆还写了戏文,令伶人传唱。如此宣扬,又有齐帝残暴不仁、百般盘剥,由不得齐民不心生向往。
皇帝并未拖延太久,齐使归国一月,齐帝得使臣回禀,放下心来,继续歌舞升平之际,魏军挥师南下,长驱直入,连下齐国十五城。齐国君臣这才慌了心神,一面传国书谴责魏国出尔反尔,强掠他国国土,一面派兵抵抗。
战事逐渐焦灼。
那等紧要关头,皇夫却骤然病了。病情如同战火一般,势如破竹,皇夫缠绵病榻,为安慰皇帝,起先还强撑精神,与她说话,后来,渐渐连清醒都难。
皇帝一面关注战事,一面分心照料皇夫,几是耗尽了心力,然而皇夫却未好转,反是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
皇夫身世坎坷,屡遭大难,幸而上天庇佑,数度生死边缘,终归逢凶化吉,得以与皇帝过了几年平静日子。但生死边缘留下的创伤却累积在了她身上,残废的双腿暂不去说,身子更是如风中残烛,难以周存。
大臣们皆是心焦,倘若皇夫熬不过这回,陛下怕是也难安好了。
举朝惊慌,汉王府也难独安。王妃随汉王入宫探病,替皇夫诊过脉,赠了她一枚丹药。汉王本就心急皇夫病情,欲请王妃相助,可她记得王妃说过,妖虽神通广大,却不能左右凡人生死,更不可涉入凡人纷争,便犹豫着,不敢开口。
这时见王妃献上丹药,她忙与皇帝道:“王妃的药能治百病,很灵的。”
皇夫气若游丝,皇帝走投无路,狠了狠心,将丹药喂皇夫服下。
丹药果真灵验,不几日,皇夫竟有好转之势。
皇帝喜不自胜,亲向王妃道谢。
汉王发觉,王妃待皇帝很是疏离,始终与皇帝保持了三尺之距,便是皇帝走近,她也会不动声色地退开。
汉王好奇,抓着王妃的衣袖追问。王妃让她问得没了办法,只得答她:“陛下居皇位,身负天命,邪祟不侵,非我不与她亲近,乃是我不可近她身。”
汉王恍然大悟,随即很是紧张,再不肯与王妃一同入宫。
皇夫日渐好转,身上也不与往日那般时常乏累,皇帝欣喜不已,欲向王妃仔细询问那丹药是如何配成的,好为皇夫备着,谁知王妃又不入宫了。
王妃不入宫,汉王要早朝,是每日都见的。皇帝等了两日,等不来王妃,干脆问汉王。
汉王紧张极了,唯恐皇帝要见王妃,只与皇帝说了一句:“王妃很厉害,王妃的药一枚就够了。”便连忙逃掉了。
皇帝无法,总不能强迫人来,只得先看着,后见皇夫果然一日好似一日,这才安心。为表谢意,皇帝下诏,赐汉王府珍宝田宅无数。
民间又开始流传起汉王妃能起死回生的传言来。
汉王每出京,必携王妃同行,她此后又替朝廷办过许多差使,每到一地,从不扰民,只将所负之任做好,百姓每有赞誉,她都会说是王妃的功劳。
东城郡的生祠早已立好了,其余受汉王恩惠的州郡,便以此为例,也建起生祠来。
汉王与王妃贤名不断,生祠香火鼎盛,时日一久,竟胜过许多佛寺、道观。
五年后,魏国攻下齐国,齐帝领齐国王公归降,齐地尽为魏土。朝廷令汉王南下,安抚百姓。那时汉王的名声早已传到齐民耳中。
汉王与王妃入齐,勉励百姓,又奏请朝廷拨款,重建战时毁坏的城池,待齐民与魏民无异,齐民渐渐消去亡国之民的惶恐,重又安定度日。
汉王做了许多事,众人眼中,她愈发沉稳威重。然而汉王又仍是从前那个汉王,她一心一意想要为王妃多积攒功德,每每京中需捐米捐粮,她从不落后,总以王妃的名义,捐赠粮米,修路造桥。
她想,给王妃攒满功德,王妃就可成仙去了。
王妃成了仙,便是桃花仙。桃花仙必是世间最好看的神仙。
然而随光阴流逝,她又渐渐不舍起来,她每苍老一岁,与王妃相处的时光便随着少了一载,汉王倍加珍惜岁月,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岁月无情流逝。
汉王年少青春之时未曾发觉,待老了,她才明白,与她一凡人相守,当真是太委屈阿瑶了。
人会老,妖是不会老的,她变得白发苍苍,脸上都爬满了皱纹,一点都不好看了。可王妃还是那样的美,使她神魂颠倒,使她魂牵梦萦。
她是世间最美的人,有什么得不到,怎能陪在年迈的她身边。
可汉王怎么都舍不得王妃,这些话她藏在心中,不曾说出口,她只是待王妃加倍的好,半刻也不愿与王妃分离。
她还是如年少时那般,爱看话本,爱下棋,爱作画,爱佳肴珍馐,爱与王妃赏花赏景。她觉得自己不好看了,可一对上王妃凝视她的目光,她又觉得自己兴许仍存留了年少时的风采。
王妃的眼中只有她,如她曾在她耳畔低语的那般,她只在意她,她甚至与她一样,也幻化出苍老的模样,与她一同变老,始终与她相配。
凡人总走不脱生离死别。
终于,最后的时刻来临,汉王也即将老去,她既觉不舍,又想阿瑶陪了她一辈子啦,她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她为阿瑶攒了许多功德,王妃祠至今仍香火不断,她早年就与陛下说好了,待她薨后,汉王府不收归朝廷,仍旧留着,倘若王妃想她,也可旧地重游。
可她还是希望王妃不想她,岁月无尽,她已不在了,若是想她,该多刻骨心痛。
汉王躺在王妃怀中,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王妃已变回原本的面貌,温婉、美貌,是她再看上一辈子都不会厌的模样,汉王望着王妃,眷恋无限。
她当知足了,这么好的王妃,陪了她一生一世。
“阿瑶。”汉王握住王妃的手。
王妃温声道:“我在。”
汉王与她年轻时一样,善良、简单,她道:“能与你相守一世,我已知足了,来生,别来寻我。”
王妃点头:“好。”
汉王弯弯眼睛,王妃答应了,她很高兴。眼中有泪聚拢,神志逐渐剥离,汉王缓缓合上眼,眼角泪水滑落,滴在王妃的手上,她靠在王妃怀中,没了气息。
王妃抱紧了汉王,在她耳边,犹如她还能听到那般,温柔道:“殿下,你忘了,这已是我们的第二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