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说相信她。
汉王动荡的心得到了安抚, 小眼神也不那么懊丧了。先去用了晚膳, 接着又与王妃坦言, 她跌了一跤。
汉王五岁便学骑射,学到六岁, 先帝见她果真不擅武事, 不强要她学了,但少年好动,且往校场习骑射总好过留在宫中,被年长的兄长们欺侮。故而即便先帝已对她失望,她还是勤勉练习, 学得一身好骑术。
能自马上跌下,必是她心中想着旁的事,不留心所致。
没伤到骨头, 却是磨破了皮,细嫩光滑的背上血肉模糊, 十分可怖。王妃心疼, 不免责备了她两句。这么大的人了, 竟还坠马,真是丢人。汉王垂头丧气的, 乖乖听了, 答应以后都不跌了。
待上药,药粉撒上伤口,汉王疼得发颤,眉头拧得紧紧的, 却一声不吭,也不向王妃哭诉她疼,只忍着。
王妃总觉得,殿下的缄默之下积蓄着勇气。她像是急于挣脱出她的保护,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
如此一想,王妃既欣慰,又颇觉怅然。以她之能,自是能护好殿下,让她一生自在无忧。殿下还是软软的较为可爱。
汉王累了,一上榻,便蹭到王妃身旁,合了眼睡。王妃看了她许久,戳了戳她的小脸,依旧是软乎乎的,不禁便是一笑。觉得自己想法真是可笑,但凡是人,谁又能一世天真。
隔日一早,汉王起身更衣,翻出她那许久未着的公服,上朝去。
朝中已是物议沸腾,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已听闻风声。
汉王猜想陛下怕是会盛怒,却还是错估了皇帝之怒。
南面开战在即,国中却出了这等事,莫非要大魏将士,一面上马杀敌,一面分心国中之乱?
昨夜,丞相连夜入宫,签发公文,将太常下狱问罪。刑部与大理寺彻夜未眠,审理整晚,直至早朝,已大致问出头绪来。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眼底是一片青黑,眼中还留着血丝,精神却极振奋,当殿将事由一五一十地禀来。
要说太常也是大胆,当初他能因汉王兴许有望皇位,便将女儿嫁她,可见此人是很有些胆魄的。奈何他胆魄虽足,能耐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今次收了季舅兄不少金银,却连季舅兄究竟如何行事也说不分明,只道盘剥过甚,致使民怨沸腾,那县令不肯同流合污,写了奏疏上奏,附带了证物。具体民怨如何沸腾,季舅兄究竟搜刮了多少,却是一问三不知。
刑部尚书看在他是汉王殿下岳父的份儿上,也未折辱于他,心中唾弃是免不了的。
禀过自太常那处审出来的,刑部尚书又道:“县令证物,尚在途中,待奏本入京,或可知详情。”
皇帝道:“汉王弟已遣甲士出京接应,必误不了事。”
众臣闻言,皆悄悄地看了眼汉王。有陛下此言,此番不论太常如何定罪,都牵连不到汉王殿下身上。
不想汉王殿下平日不声不响,竟有如此气魄。岳家问罪,奇耻大辱,他却丝毫不包庇,乃至亲手将事情捅到了御前。真是个心狠之人。
诸如丞相等重臣,想得便更深些。朝中政治清明,出了这等大事,瞒是瞒不住的,与其等着其他大臣揭露,不如他自己揭破,还能挽回圣心,壮士断腕,刮骨疗伤,可见其心机深沉。
心机深沉的心狠之人努力听着众臣七嘴八舌的谏言,她未留心朝中之事,难免分不清派系,大臣们话语中每有深意,好似听天书一般,总体会不得。
大臣们皆是久涉朝事,许多话不必说透,便是心领神会。汉王听得一头雾水,犹如被孤立了一般。
她满头雾水,不免就分了下神。
不知如何方能使王妃成仙。她们难有来世,她更不忍让王妃一世一世地寻她,倘若她故去后,王妃能修得正果,那就好了。
她在脑海中搜寻如何修仙的法子。这等秘事,自不是她能知道的。她所知也唯有话本中看来的法子。然话本是凡人写的,当不得真。汉王苦思,莫非要再去一趟白马寺,问一问高僧?
她所识之人之中,唯有法如宝相庄严,最具世外高人之相,说不得,他能指点一二。这一念头刚起,又为汉王否认,法如大限将至,即将圆寂,他若知如何修仙,便自己去了,怎还会有圆寂一说。
汉王游离天外,冷不防有一道声音传来:“汉王弟。”
汉王吃了一惊,抬首望向御座,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困惑。
这困惑落入群臣眼中,当真高深莫测得很。都已显露心机了,还能不动声色,伪装无知,汉王殿下果真机谋之辈。
皇帝正盛怒,见汉王如此,容色竟缓了缓:“朕爱惜黎庶,苦民所困,奈何朝中政务繁重,不能脱身,你为亲王,是朕亲弟,便替朕走一趟,代朕抚民。”
汉王大惊,她从未揽过什么差使,于许多事都甚生疏,怎能担得起代天抚民的重任。忙要禀笏推辞,手中象牙笏将将抬起,汉王忽然被定住了一般,神色几多变幻,她一改惊慌之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一脸正气道:“臣遵圣命。”
她在心里挣扎了一通,竟就说服自己,接下了这桩差使。皇帝略显意外。
她这皇弟,她是知道的,自幼胆小,遇事向来避之不及。她已预备稍加鼓励,劝她奉诏,谁知她不知想了什么,竟自己想通了。
大臣们也是意外,纷纷打量汉王。
汉王站在殿上,众多目光皆聚在她身上,片刻,殿上又响起了细微的低语声,四周大臣口耳相接,窃窃议论。
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针蜇一般,汉王浑身不自在,心底的慌张涌上来,小脸煞白的,掩在宽袖的双手几乎不知该往何处放才好。
她胆小,从不敢这样惹人注目的,可是她想,若是她一直软弱,一直需要阿瑶护持,一遇事便惊惶无措,寻求庇护,阿瑶如何放心得下她。
她要保护她,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大话。阿瑶那么厉害,怎会需她保护。可是汉王是当真决心要保护她的。她不会妨碍她,待她有一日终于能飞升,却因放心不下她,而留在凡间。
汉王一声不吭,板着脸,任诸臣打量。
皇帝想了想,又点了刑部尚书:“卢尚书为钦使,往州郡彻查此案,涉案官员,不论身在何职,一律夺官下狱,押送京师。”
刑部尚书领旨。
有心之人一看便知,如此安排,是恐汉王难当大任。二人同赴州郡,一人查案,一人抚民,汉王殿下若有疏漏,卢尚书就在近旁,可代为周全。
汉王偷偷看了眼刑部尚书,只见这位老尚书身形干瘪,形容刻板,甚为严肃,好似一名积威日久的教书先生,一看就是严厉之人。
卢尚书仿佛察觉到汉王的目光,朝她望过来,冲她颔首为礼,汉王欲回礼,卢尚书已回过头去,不再看她。分明是不怕她的。
汉王怯了怯,连忙安慰自己,不怕,我是汉王呢,他不能凶我。
及散朝,走出大殿,卢尚书朝汉王走来。汉王止步,等了等他。
卢尚书见汉王容色沉静,又看四周还未走的大臣有意无意地留意这边,便与汉王道:“臣有事与殿下商议,殿下若得闲,午后望驾临舍下。”
汉王点头:“孤必至。”
卢尚书闻言,与汉王抬袖一礼,便走了。
纵然卢尚书未明言,汉王也知,他与她商议的,多半是启程之期,与当地的些许境况。
民怨沸腾,不可不抚。二人自是愈早启程愈好。但二人行装却不能不打点,汉王还有许多仪仗,刑部尚书则还要点属官文书之流,与他一同办案。那县令送入京的奏本也在这一两天,若能一览,便能对当地境况更了解两分。
汉王略略站了站,见卢尚书去的方向乃是六部衙门所在,知他多半是往刑部,转了个身,往宫外去。
卢尚书为一部主官,主理刑部事宜,他要出京,部中众多事务皆需安排。汉王却无这许多杂事,下了朝,便回王府,令府中打点行装。
家令听闻陛下将代天抚民的重任交与汉王,也是大吃一惊,惊诧过后,便是欣慰,恭敬道:“殿下出行,不可儿戏,臣这便去准备。”
府中事务,家令从未出过差错,汉王是很信他的,见家令就要退下,汉王忽然想起一事:“不必铺张。”
季舅兄去的两处乃是东城、东安两郡,这两郡年成不好,又被搜刮了一通,想来正处凄风苦雨之中。上行下效,汉王若王驾铺张,地方必待之以隆重,其中花费银钱,事后又要加诸于百姓。两郡百姓境况凄苦,她去是为抚民,不能再让他们雪上加霜了。
家令一点即通,连连点头:“正是。”说完,又道,“殿下首次领了差使,可与王妃说了?”
既是要离家远行,少不得与王妃说一声的。何况侍从、仪仗有家令准备,殿下换洗衣物,佩饰、冠帽却需王妃打点。
汉王听到王妃二字,心下就是一颤,努力维持了稳重道:“我正要去说。”
她忽然就要出京,不知此去要多久。
汉王见天色尚早,缓缓步入后院。王妃正与两名管事说话,见汉王驾临,她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汉王微微松了口气,若有旁人在场,她真不知如何与阿瑶开口。
汉王满脸都写满了心事,王妃又怎能看不出来。她令汉王在她身旁坐了,方问:“殿下可有事要说?”
汉王道:“陛下令我出京抚民,行期就在这两日。”
说的时候,很有些恹恹的模样。她有心自立,好让王妃对她放心,不至于将来因放心不下她而留在凡间。可一想到接下去有许多日子不能见王妃,她还是很惆怅。
这消息来得突然,王妃再是冷静,也不禁显出意外来,见汉王十分低落的模样,不由一笑:“殿下不想去?”
汉王点点头,点了一半,想起什么,又连忙摇头。先点头,又摇头,当真矛盾得紧。汉王悄悄看了王妃一眼,见王妃始终温和地看着她。心中不禁高兴起来,然而这高兴中又杂糅着难过。
其实,她们就算要分离,也在数十年后,她此时便开始因此而烦忧,着实早了些。分离与轮回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与其为此伤神,不若及时行乐。可汉王就是忍不住。
她低头,拨弄着腰间的玉佩,一下一下的,像是个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的孩子。王妃摸了摸她的后颈,手下肌肤软滑,带着汉王的体温。汉王下意识地在她手心蹭了蹭。
“陛下此举,用心良苦,殿下需好生行事,休要让她失望。”王妃缓缓道。
汉王抬头,不解地眨了下眼。她是想过为何陛下会指派她去抚民的,朝中贤臣满殿,并非非她不可,只是她于朝政不上心,怎么也想不出来。眼下王妃说了,她就问了一句:“为何?”
“太常荒谬,殿下与他究竟是翁婿,少不得受他牵连,陛下派遣殿下前去抚民,既是信任,也是平息众臣怀疑。且抚民是大功,待殿下回京,倘若要救太常一家,正可凭此功恳请圣上从轻发落。”
王妃解说仔细,汉王一听就明白了,她全然未曾想到这其中竟还有这许多考量,呆了呆方严肃道:“我会好好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