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一落, 就止不住了。
才说不疼, 却哭得这样可怜, 汉王红着一双兔子眼,看了看君瑶, 便低了头, 不说话了。
她一低头,漏出两只小耳朵,那小耳垂白生生的,一看便知摸上去必是又软又滑。君瑶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知为何, 忽地很想摸摸她的耳朵。她硬生生将目光挪开,落到那伤口上。
伤口清过,去了污血, 却是可怖不减。皮肉外翻着,叫箭镞划烂了, 隐约还可见森白的骨头。血肉之躯, 不知有多疼。
那药汁浸入肉中, 药性刺激,更是如冷水入热锅般, 疼得人浑身激灵。汉王垂着脑袋, 眼泪尚且不住落下。
过会儿敷完药,裹上布,布与伤口摩擦,只有更疼的。君瑶自袖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 递与汉王。
汉王接过,还记得礼貌地道了句:“多谢。”
君瑶弯了下唇角,却未出声,麻利地将余下草药敷上,又将伤口包裹了。汉王疼得连连抽气,方拭去的眼泪愈加滚滚地落下。她身子绷得紧紧的,一动都不敢动,肩膀不住收缩,伤口处反射性地颤抖。
好不容易痛意缓了些,汉王已是满面泪痕,她抽抽噎噎地以手帕抹泪,泪水在帕子上晕开,湿了一块。
汉王欲停下不哭了,眼泪就是止不住。她抬眼,泪光朦胧中,见君瑶看着她,愈加想停。哭得多了,会使人烦的。她不想令人生厌。
可偏偏眼泪不听她。
君姐姐甚少在室中停留,总一做完了事,便走得利落。然而眼下裹完了伤,她仍未离去。汉王便猜想,许是还有话要嘱她。
她这样哭个不停,就不好说话了。
汉王着急地抹泪,帕子都哭湿了。只是人受了痛楚,落下的泪,哪里是能控制的。汉王眼睛哭得红肿,眼泪却止不住。
君瑶在旁坐着,看着她抬着一只小爪子胡乱地擦拭脸庞,留下乱糟糟的泪痕。汉王恐君瑶等急了,红通通的眼睛望过来,低声问道:“你可有事要说。”
她一说话,脑袋微微仰起一些,耳垂便埋入肩下,看不到了,光洁的额头却正对着君瑶。
君瑶将目光落在她乌黑的额发上。头发梳成髻,虽躺了三日,并未散乱。额发乖乖地贴在头上,念及小殿下这软绵绵的性子,想来发丝也是柔软的。
君瑶心间一动,伸手摸了摸汉王的头发。
汉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唔……她是汉王,不能随便给人摸头的。她要抗议一下,显得她其实也很有威严。
还未张口,君瑶淡定收回手,语气平静道:“还好,未烧起来。”
原来是试她的体温。汉王很讲道理,既是正事,她便不抗议了,还跟着点点头,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烧就好,伤口会好很快的。”
君瑶眼中染上笑意。
泪水渐渐止住了。君瑶打了清水来,拧了巾??,与汉王洁面。汉王拭去泪痕,脸上清爽了,舒适了许多。
人躺在榻上,独自对着一室寂静,既不可动弹,又无打发辰光之物,是很闷的。汉王趁着君瑶未走,开口与她搭话,欲使她留得久一些。
“我们可是在山中?”
君瑶点了下头。
“山是何山?此是何地?”
君瑶一怔,她游历至此,天下虽大,与她而言,却皆是一样的,哪里管得是何地,是何山。君瑶略一沉吟,此处距殿下遇刺之地相去不远,那处既有一官驿,想必不远便是一大郡,此山处西面,称西山,想来不会出错。
汉王问罢,犹看着君瑶。
君瑶淡淡道:“西山。”
西山。汉王在脑海中一比划,怕是临淄之西那座山。她受重伤,君姐姐负着她,走不得太远,她遇刺之时,已近临淄。应当便是那座山了。
不想山中,住了一位佳人呢。汉王悄悄望了眼君瑶,越发觉得她好看。
难怪古时许多名士爱访仙山。
若知山中有君姐姐,她也爱访。
君瑶端坐榻前,正等着汉王发问。问过了山是何山,此是何地,便当问她为何救她,救了她,又为何携她入深山。
不想等了许久,也未见汉王开口。君瑶见她多半不问了,便欲离去。正要起身,又听汉王那软软的声音:“你在山中闷不闷?”
君瑶道:“不闷。”
啊?竟是不闷么?汉王失望。此处离临淄很近,若是闷,她以后也可常来寻她解闷的。不想她竟不闷。
可若是君姐姐的话,汉王又偷偷地看君瑶,君瑶穿着一身白色衣衫,眉宇沉静,风姿内敛。纵然静止不动,也可想象一番,裙裾翩翩,杳若天人的风采。
若是君姐姐,想来纵然觉得闷,也不会说出来的。汉王十分了然地想道,山林寂寂,无人陪伴,无人言谈,怎能不闷。
“我将来常来看你,好不好?”
君瑶皱眉:“不必。”
汉王十分了然地望着君瑶,稚嫩的小脸上努力显出慈爱的模样:“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会独自前来,不带侍从,不携亲朋。”
君瑶:“……”
她欲再度拒绝,却看到汉王红肿的眼眸,与因疼痛褪去了血色的双唇,拒绝之语便又吞了回去。
罢了,待殿下伤好下山,她自会离去,到时便是殿下再来此地,寻不见她,也只能作罢。眼下不如让她高兴一会儿。
汉王见君瑶不开口,只当她默许了,果真高兴。
看吧,她就知道,其实君姐姐孤身独处,也很孤单的。
汉王觉得她们相处三日,又说过许多话,应当算得上有些熟悉了,她的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我赴临淄是去就国,说是就国,其实并无熟识之人,也算是独在异乡,做了异客。你放心,便是我想与人同来,也寻不出能与我结伴之人。”
既是隐居山林,可见不大喜欢人事纷扰的,汉王再三保证,必不会搅扰君瑶清静。
君瑶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她在听。
汉王越发有谈兴,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望着君瑶,继续絮叨:“我还是喜欢洛阳。只是洛阳很乱,大家都争来争去,绕着一个皇位……”
说到这里,汉王顿了顿,迟疑着望向君瑶,不知她晓不晓得京中大事。
隐士多半极有能耐,譬如当下在京中搅弄风云的那位卫先生,原先便是在邙山做隐士的。足不出山,而知天下事。
但邙山究竟在京郊,要打听什么也容易得很。
西山便不同了,地处偏远。且君姐姐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便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模样。她兴许是个不问世事的真隐士。
汉王想了想,便说得明白了些:“如今在位的是我侄儿,叫萧德文。我还有四位兄长,一名幼弟,他们都想做皇帝,便不大服气陛下。我阿姐受先帝遗诏,做了顾命大臣,要保扶皇帝,几拨人便争来夺去,京师也不大安宁。”
她眼角低低垂着,语气间含着困扰与心烦,却又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说起的是对门邻舍有几个孩子,很不争气,绕着一份家资打得头破血流。
君瑶莞尔,继续听她说下去。
汉王见她没有听得不耐烦,顿时很高兴。她就知道,君姐姐独在山林间,必是很闷的,多与她说话,她虽不笑,心中定是爱听的。
“虽叫纷扰所搅,但洛阳还是有许多好去处。若是春日,最好往洛水畔。”汉王露出一个努力回忆的神色,仿佛是回想春日洛水的风采,一面想,一面缓缓说道:“洛水澄澈如镜,两旁山坡都铺了一层青翠的绿茵,一眼望去,这绿意仿佛延绵到了天际,兼之和风荡荡,杨柳依依,是踏青的好去处。”
君瑶一笑,洛水她也去过的,的确如殿下所言,风景秀美。殿下刚换了药,该睡一觉才好。她欲起身,好留汉王独处。汉王却又道:“倘若错过了春、色,便该往广平寺了。山间桃花开得晚,一旦绽放,却是世间独有的盛况。”
她说着盛况,语气间分明是有些遗憾的。
君瑶心间一动,有些料到汉王要说什么了。
果然,只听汉王叹息一声,将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很惋惜道:“可惜最大的那棵树,不开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