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讧(十二)
陶九公越众而出,走到高台前,一双眸子精光点射,盯着公子柳,沉声道:“公子柳,你机关算尽,要害我陶九公,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公子柳看着陶九公,居然微笑了一下,道:“我终于见到你了。陶金王,别来无恙。”
陶九公在鼻中哼了一声,对慕容秋水颔首道:“慕容贤弟刚才对我未免过誉啦。老夫虽有些胆识,但还不至于肯牺牲亲生女儿去当香饵。好叫各位得知,这位姑娘……”
他扫了陶似玉一眼,目光中泛出得意之色,一字一顿道:“她并不是我的女儿。”
众人哗然。陶似玉却是心中冰冷,种种谜团终于真相大白。她直到现在才如梦方醒,明白了陶九公为什么要错认自己为女儿,为什么在大理城宴宾楼上将自己关起来,为什么要让自己嫁给公子柳,为什么新婚之夜不顾自己夤夜潜逃……原来自始至终,自己都是在别人的彀中,像个傻子似的做着美梦。她心中又愧又悔,又是伤心难过,泪水禁不住汹涌而出。
公子柳似乎也很愕然,忍不住开口道:“陶九公,你也想骗我么?我何尝不怕你滥竽充数,弄个假丫头搪塞我?因此提亲之前,我专门乔装到德钦暗访,认准了这丫头的一张脸。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
陶九公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什么,又看了哭泣的陶似玉一眼,温言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女儿?”
陶似玉心中难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陶九公不再理她,转头对公子柳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公子柳,你命不好,本来你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你的手下在死谷口就追上了我,我的四名家丁都送了命,若不是有人接应,我差点就被你擒住了。”他对着公子柳笑了一下,又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做梦都想霸占我的财宝,不过很可惜,你恐怕已见不到了。”
公子柳突然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摇头说了两个字:“未必。”
陶九公一愣,还未明白他的意思,只见他拍拍手掌,提高声调道:“慕容兄弟,你们的秘密我都知道了,可是我也有个你们不知道的秘密,想不想听听?”
慕容秋水问道:“什么秘密?”
公子柳一字一顿道:“你送我的那瓶毒葡萄酒,我早已换掉了。”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脸上骤然变得神采飞扬,适才萎靡虚脱的神态一扫而空。慕容秋水大惊,不禁退了一步:“你……你竟然使诈?”
陶九公更是心惊,倏然色变,连退了数步,到了众人身后。
公子柳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若不是我假装中毒,你这只黄雀怎么会得意忘形,自己跳出来?”
关玉楼叫道:“弟兄们别怕。他没有中毒又怎么样?慕容兄弟剑法无双,加上咱们十几个人,还怕干不掉这个痨病鬼?”
公子柳哧地一笑,神态极为轻蔑,道:“关玉楼,今日你死心塌地跟着慕容秋水,自以为有他护佑,就能稳操胜券,安如泰山了么?”
“是。我等甘愿追随慕容兄弟——不,慕容盟主,死亦快哉。”
公子柳眼中煞光陡现,沉声道:“好个死亦快哉。关玉楼,我这就来杀你,看你的慕容盟主能不能护佑于你。”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白影快如电闪,扑落下来。
慕容秋水长啸声中,长剑幻出一道护体光网,将关玉楼罩在中间。却听见关玉楼一声惨呼,扑通栽倒在地。众人大惊失色,都拿刀剑护在身前,却见公子柳又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依旧意态悠闲地品着美酒,便如从来没有离开过座位一样。
关玉楼伏在地上,脖子下鲜血汩汩淌出。
大伙儿脸上尽皆色变,公子柳一直空着双手,用的什么兵刃,出的什么招数,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那关玉楼号称小君侯,擅使一柄大关刀,伏虎刀法浸淫二十余年,不料在公子柳手下,便如砧板上的羔羊一般,毫无招架之功,瞬间便命丧当场。
公子柳道:“这些年你们很少见我出手,正好趁此机会品评一下,我这一招比你们号称黑道第一剑客的慕容盟主如何?”
慕容秋水脸色煞白,剑锋一荡,叫道:“乘人不备,下此毒手,算什么英雄?”
公子柳笑道:“好,那便等你们准备好吧。这一次,我要杀的目标是田大鹏。”
田大鹏是个使吴钩的秃顶汉子,他一听此言,退后一步,将吴钩横在胸前,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公子柳,喝道:“去你妈的,看是你杀了我,还是被我的吴钩钩断你的狗脖子。”
慕容秋水斜刺里踏前一步,拦在田大鹏身前,长剑宛若一鸿秋水,竖在身侧。公子柳微微一笑,道:“准备好了么?好,我来了!”他双掌一拍扶手,白影一闪,又扑将下来。
慕容秋水这一次以攻为守,抢占先机,眨眼间刺出了六剑,全都是公子柳上半身的要害。却见白影飘荡,便如一阵轻雾掠过,六剑尽皆刺空。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哼,田大鹏翻身跌倒。慕容秋水大惊转头,只见田大鹏歪倒在地,吴钩兀自紧握在手,但钩头的尖刃却深深锲入了自己的脖项。
众人都木雕泥塑一般,鸦雀无声,连惊呼之声都吞到肚里。公子柳不知何时又回到台上,依旧倚在椅上,道:“还是没看清么?不好意思,那我出手再慢一些。苗纲,这次该轮到你了。”
叫苗纲的便是那个自称见过公子柳吃人的汉子。他面露恐怖之色,连退了三步,身子抖得如同筛糠,脸色黄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公子柳笑道:“苗纲,你害怕了么?你的内家剑用到极致甚至不输于太极门的掌门柯至柔。可是你若害怕,恐怕那套剑法的精髓连五分都用不出来。别慌,你拿稳了剑,凝神防守,或许我杀不了你也未可知——”
厅堂中陡然起了一道狂飙,慕容秋水如同一只白鹤,飞掠在半空,剑锋破空,发出郁郁的风雷之声。他的剑尖幻出六道精芒,宛若六道闪电向公子柳射去。他打定主意,先下手为强,乘着公子柳说话的空当,用出了平生最得意的绝技——“剑荡梅花”!
电光闪处,一声爆响,那把紫檀木的太师椅登时化为了碎屑。可是,公子柳却不见了。接着后面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呼,苗纲的身子飞起,向后掠过数尺,撞在厅柱之上,又滑倒在地,手中的短剑横在颌下,便如自戕一般,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陶九公就站在苗纲旁边,飞溅的鲜血都落到他袍子上。他吓得几乎摔倒,颤着手,将腰间挂着的一柄金刀拔出来,护在了身前。
厅中空气如同凝结的寒冰,慕容秋水僵立在高台上,手心中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剑柄。公子柳却背负双手,站在台下,面向众人闲闲伫立。厅中还剩下十个人,都一字排开退到墙根,瞠目结舌,如同痴了一般。半晌,一个人喃喃叫道:“你不是人,你是鬼!”此话一出,大伙儿都不约而同连连点头,均觉这公子柳若是活人,身法怎会如此快如鬼魅?
公子柳用三根手指捏住酒杯的下缘,嘴角仍是微笑,眼神却如锋利的尖刀,从一干人等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森然道:“我不是鬼,是专门捉鬼的钟馗。只有那些背教叛主、阴怀二志、图谋不轨、背信弃义之徒,才是永堕阿鼻地狱,万世不得超生的恶鬼!”
“扑通”一声,最东边一个瘦削的黄衣汉子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颤声道:“盟主恕罪,小人谭二受慕容秋水蛊惑,一时糊涂,冒犯了盟主,望盟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谭二。谭二从此自当全心一意,追随盟主,再有异志,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这一跪,除陶九公外,其余八人全都抛下刀剑,跪倒在地,求饶道:“盟主饶命!”“小人追随盟主,共创大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盟主息怒,莫要和我等计较。”“你说的什么鸟话?盟主仁慈宽厚,自然不会计较!”……一时七嘴八舌,全是求饶谄媚之声。只剩下陶九公孤零零站着。他的金刀横在胸前,不住抖动,似乎随时会坠落地上。
公子柳问道:“谭二,慕容兄弟给了你多少好处?”
“他……他给了我一海碗沙金。”
“一海碗沙金,够买你的命了。”公子柳冷笑一声,又环视着跪倒在地的众人,“不用问,你们肯定也都得了一海碗沙金啦。”
公子柳冷笑,转头对慕容秋水道:“慕容兄弟,你真够大方,陶九公给了你多少碗沙金,居然能让你背弃十年的兄弟之情?可是金子恐怕都白使啦,你看到了,依靠这些望风倒戈、摇尾乞怜之辈,如何能成大事?”
他回过头来,又环视众人,眼中陡然射出了煞光,冷冰冰道:“太晚啦。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脾气,背弃我、想害我的人,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决不饶恕。就算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也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几个人都吓破了胆,发一声喊,有的走门,有的破窗,仓皇奔逃。但一道匹练般的白光宛若索命无常一般,闪电般绕将过来,惨呼声此起彼伏,转瞬之间,地上又增添了九具尸体。陶九公虽未丧命,却也被公子柳的刀柄戳中腰间穴道,翻身栽倒,金刀坠地。
公子柳的手中现出一把小刀,这刀连刃带柄也不过尺半。刀尖之上,一滴鲜血缓缓滴落下来。公子柳伸舌将那滴血接到嘴里,贪婪地咂摸两下,如同品着葡萄美酒一般。
公子柳转头看看慕容秋水,叹息一声,道:“慕容兄弟,你转过头来吧。嗯,那把椅子本来你可以坐一坐的,可惜现在被你自己击得粉碎,可惜,可惜。”他停了停,又道,“慕容兄弟,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本来想这个计划成功之后,在明年三月金盆洗手,将盟主之位让给你。可惜你太过心急,不肯再等了,未免太叫人遗憾。这些人说我视他们如草芥,实在没有说错,在我眼中他们本来就如猪狗一般。可是对你,我还是另眼高看的,与他们完全不同。”
慕容秋水转过身来,面容苍白,神情憔悴,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公子柳。公子柳道:“你们说我像条狗,不错;说我像条蛇,也不错;说我吃人,也不错。慕容兄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吃人么?”
慕容秋水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却也在静静地听。
公子柳顿了一顿,眼神中突然流露出痛切之色,仰头看着屋顶,又缓缓说道:“你是洛阳人,应该也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水灾吧。黄河决堤,中州大灾,加上瘟疫并作,流寇入侵,一时间兵连祸结,惨象环生。那时粮食已尽,饥民们先是掘青草野菜,而后食树皮树根,最后连道边饿死的尸体也被啃得只剩骨骸,还有许多殡葬入土、埋了数日的死人也被挖出来吃掉。这些都吃完了,到后来,人们无计可施,开始易子而食。
“我那时才十岁,什么都不懂,饿得走不动路,爹爹背着我,说要带我去许昌城里买好吃的。不知走了多远,走进一个院子里,几个瘦骨嶙峋的大人马上围过来,将我从爹爹背上接下,剥去我身上的衣衫,将我捆起来放到一个盛了水的大锅里。这时,我爹爹早就没了踪影。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一直哭着叫唤‘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可是那些大人置若罔闻,都贪婪地望着我,有的还流出了口水。
“有人在我身上撒了些盐,蜇得我肚皮生疼。还有人在锅下架起火来,我的后背烫得掉了皮,钻心地疼。我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被人吃掉,我不要被人吃掉……”
公子柳讲到这里,脸上现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显然当时的情形和感触已经铭心刻骨,不能忘怀。
陶似玉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身上都是寒栗,真想堵住耳朵,可是苦于双手被缚,无法可施。只听得公子柳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进耳朵中来。
“后来,我的恩人来了,从锅里把我救了出来,我才侥幸逃过一劫。你们都说我像狗,不错,如果我不像狗一样,如何能活下来?我为了活命,什么都吃过,树皮、草根、观音土、活蚯蚓、毒蛇……从那时起,我就立下毒誓:这一辈子绝对不要被人吃掉。无论谁要害我,背弃我,吃掉我,我都要以牙还牙,吃掉他们!”公子柳眼神变得凶狠异常,张开嘴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慕容秋水淡淡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到如今,咱们都已无法回头。我吃不了你,那便轮到你吃我了。江湖中的事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如此。不过,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我能否提一个条件?”
“你说。”“你若是还自认为英雄,敢否和我决一死战?”
公子柳嘴角又泛起一丝笑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慕容兄弟,你还是自负于你的剑法,认为我不能直当其锋。这些年,我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如果说还算有一个朋友的话,那个人就是你。我刚才相让,也是为此。咱们相识十二年,你适才共刺了我十二剑,这份情义就此恩断义绝。你想夺我的位子我能体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用借刀杀人之计,去找官府的捕快来对付我。出你的剑吧,从现在起,我若再退一步,就算输了。”
慕容秋水缓缓抬起剑来,脸上渐渐恢复了那种王者的倨傲。他的剑法变化万千,光华绚丽,而且收放如电,快捷无伦。现在,他要出的这一剑,应是他剑法中最极致的一招,该是多么绚丽,多么快捷!
慕容秋水终于出了手。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确实很极致,但却是平常到了极致。这一剑,居然不是那招他最得意的霹雳一剑,直直刺出去,也不再快捷,甚至还有些缓慢。
公子柳却凝神赞道:“好剑法!”剑法的高深境界,正是大拙胜巧,返璞归真。这一剑摒弃了一切变化,方能以不变应万变,化轻灵为凝重,慢如山岳推移,后劲才能源源不断,雄浑无俦。
公子柳将小刀刀尖对外,稳稳探出,也是缓慢异常。慕容秋水的剑刺来的一刹那,正与公子柳的刀尖相触,只听得金石爆裂之声绵密异常,长剑便如刺在铁石之上,寸寸断折成十数段,叮叮咚咚坠落到地上。
慕容秋水脱手抛下残柄,骤然欺到公子柳身前,双手交叉伸出,分别握住了公子柳的两个腕子,用力翻转,叮当一声,公子柳的短刀也脱手落地。慕容秋水的身子绷得如同一弯强弓,双手却灵动异常,粘连绵随,扣抓拉拧,竟是大力鹰爪门的分筋错骨手。
转瞬之间,公子柳的双手已被反拧到背后,被迫俯身之际,慕容秋水的铁膝已对准了他的心窝要害,同时脚尖弹踢公子柳的下阴。这几下出手,宛若苍鹰搏兔,狠辣异常。
但是膝盖起处,却如同撞到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接着公子柳的身子以不可思议的古怪姿式微微翻转,躲开了慕容秋水对下阴致命的一击。他的身子伸缩几下,柔若无骨,便如一条蛇一般,竟从慕容秋水的胯下滑到了他的身后。
慕容秋水吃了一惊,甩手拧腰,要将公子柳甩出去,不料公子柳的手掌翻转竟牢牢刁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双臂双腿都像化成了蟒蛇一般,牢牢缠绕在他的身上。“扑通”一声,两人都翻倒在地上。
公子柳的身子被压在下边,但他还是缠住慕容秋水不放。慕容秋水的手腕足踝、肘膝关节、脖项都被牢牢箍住,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原来你最擅长的不是剑,而是擒拿术,慕容兄弟,你好深的机心。”公子柳的嘴凑到慕容秋水耳边,哧哧笑了两声,低声道:“可惜,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也不是刀,是缩骨缠丝术。这门功夫出自小白蛇门,虽然有些阴毒,但却管用得很。”
一边说,一边手上加劲,慕容秋水呼吸不畅,登时眼珠凸出,脸涨得通红。陶似玉看着他的恐怖情状,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她虽然看不到,但耳边很快传来咯嘣咯嘣的闷响,正是骨骼关节的连续断裂之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