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十五)
陶似玉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浑身没有半点儿力气。她张开眼睛,感觉自己的身子正被一双臂膀抱在怀里,眼前是一张脸的侧面,那张脸满面风尘,眼睛满是红丝,眉头深锁,嘴唇干裂,显得分外焦灼。
陶似玉动了一动,那人惊觉了,低头看时,正与陶似玉目光相对。只见那人嘴角倏地露出了一丝笑纹,就像满天乌云突然开霁。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啦。”罗子川说道,语调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陶似玉欠身起来,用细弱的声音道:“我想喝水。”罗子川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踌躇,转瞬又微笑道:“好。”从身畔取过水囊,拧开塞子,送到陶似玉唇边。陶似玉喝了两口,待要再喝,罗子川却将水囊拿到一旁,赔笑道:“细水长流吧。这三天三夜,你一直念叨喝水,看看,你水囊中的水只剩下一半了,咱们的路还远得很。”
“三天三夜?”陶似玉吃惊不小,没想到竟然过了三天三夜。她愣愣神,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娘呢?我的爹爹呢?”
罗子川躲开她的眼神,道:“你爹爹带着你娘走了。”
陶似玉眼中又溢出了泪水,轻声道:“他们还是不要我么?”
罗子川赶忙摇头,道:“你娘重病,你爹爹带着她求医去了。等医好了她的病,自然就会回来找你。”
陶似玉颤声道:“你不要骗我啦。我知道,我娘她……她已经死啦。”
罗子川暗叹一声,不再说话。
陶似玉看了看周围,只见旁边都是片片黄沙和草丛,一匹马正卧在旁边的沙地上,喷着响鼻,而自己正倚着罗子川坐在一个沙丘之上。天空中一弯残月,宛如玉钩。陶似玉望着月牙儿,幽幽道:“或许我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我跟师父一起过了十八年,却不知道她就是我的亲娘。她一直不肯认我,敢情是恨我么?”
罗子川道:“她一直没认你,必然有她的苦衷,不过,这些年她一直养你照顾你,也尽了娘亲之责。你不要再胡乱猜疑啦。她若不想要你,早就把你送人啦。”
罗子川心想,陶似玉的娘为何出家为尼,为何不认自己的女儿,这其中的缘由虽然无人知晓,但必有说不出的苦衷。一个尚未婚配的孤身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这些年如何过活,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还有我的爹爹,他为什么不要娘,不要我?”
“他也爱你,把你当成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原来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儿罢了。”罗子川暗自叹息,陶九公若不爱自己的女儿,怎会舍命救她?
他轻轻将陶似玉的身子扶正,自己抽身起来,走到马鞍边拿出一块干粮,递给陶似玉。陶似玉不接,摇了摇头。罗子川温言道:“你的毒还未全解,不吃东西怎么行?”
陶似玉仿佛没有听到,脸上突然增添了一种异样的光彩,用热切的声音道:“你不会骗我吧。你适才说,我爹爹会回来找我的,是不是?”
罗子川点点头,躲开陶似玉的目光,转身走了几步,假装仰头看月,背对着陶似玉。
“那我就再也不可怜了,因为我终于有了爹爹啦,终于有爹爹啦……”
罗子川背对着陶似玉,抱着双肩,嘴里轻松地吹起口哨。月光下,他的眼角却有两行晶亮的东西,从两颊上无声淌落下来。
次日,二人乘坐一匹马,在死谷中颠簸而行。陶似玉吃了点干粮,毒性渐消,身体渐复,又故态复萌,常常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挤对罗子川。但罗子川总是赔着笑,却不还嘴。陶似玉见他大异平时,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不再和我争啦?”罗子川还是微笑不语。陶似玉皱眉道:“看你一脸坏笑,莫不是又在转什么坏心思?”
谷中气候湿热,两人都汗出如浆。陶似玉口干舌燥,不时抿一口水,却从未见罗子川喝过水。问时,罗子川斜斜眼,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吧,我是属骆驼的,一次饮足了,可以数日不饮。”
陶似玉道:“胡说八道。”罗子川道:“就是反正咱们一人一囊水,互不相干。”陶似玉疑惑道:“吹什么牛?你不会已经没水了吧?”罗子川翻翻白眼,道:“嘿,哪个吹牛了?你走了眼啦。”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水囊,让陶似玉掂掂。陶似玉拎着囊口的绳结,感觉沉甸甸的,显是储满了清水,不禁心生羡慕,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好家伙,你还藏着这么多水,匀给我一些吧。”
罗子川夹手夺过,板起脸道:“哼,想抢劫么?说好的,我不喝你的,你也不要喝我的,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可不能变卦。”陶似玉撇撇嘴,嗔道:“不喝就不喝,好神气么?”
走了半天,前面还是黄沙和毒草、有毒的水洼,还不时可见片片美丽的罂粟花,却见不到任何山梁和树林。谷中雾气沼沼,方向难辨,二人在小岭被俘,包裹都遗失,罗子川失去了罗盘,又没有其他的指引,竟也渐渐失去了方向。走了将近一天,天快黑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沙丘。罗子川走到近前,一拍大腿,叫了一声苦。原来,二人奔波盘旋半日,竟又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人下了马,歪倒在沙丘上,都有些灰心丧气。正在这时,那马悲嘶一声,扑通一声翻倒,嘴角流出了浓浓的白沫,四蹄蜷缩在肚腹之间,不住地抽搐。这匹马奔波了三日,无水可饮,又无草料进食,早就筋疲力尽。罗子川叹息一声:“可惜了这一匹骏马。”
他望着那马出了会神,突然跳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向那匹马走去。陶似玉吃了一惊,叫道:“你要干什么?”却听见罗子川说了声:“兄弟,对不住啦。”竟挺匕首刺入了马颈。那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低嘶一声,马颈上鲜血汩汩而出。
陶似玉惊叫一声,却见罗子川跪在地上,急急低下头去,竟然去喝马血。陶似玉骤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用荡人心魄的尖厉嗓音大叫道:“不要!不要吸血!不要吸血!啊……啊……”
罗子川的身子陡然僵住,停下来,愣了片刻,目不转睛看着流淌的马血,眼神中都是贪婪之色,嘴唇不住翕合,似乎又想伸嘴去喝。陶似玉又叫道:“不要!你再吸血,我一辈子都不理你啦!”
罗子川的身子一震,如木雕泥塑一般,呆了半晌,突然软下来。他垂头丧气拔出匕首,马血箭一般射出来,雨点一般喷洒在他的脸上和胸口的衣衫上。不知为什么,他竟没有躲开。
陶似玉面色惨白,像躲避毒蛇猛兽一般向旁边爬了几步,用恐惧的眼光盯着罗子川,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罗子川缓缓站起,脸上、身上都是血渍,他抛下匕首,转过身来。
陶似玉又挣扎着后退了几步,惊恐万状地叫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罗子川很是尴尬,支吾道:“那匹马已经不成啦,我……”
陶似玉不停摇头,眼神迷离,喃喃道:“公子柳……”罗子川讪讪道:“我不是公子柳,我是罗子川。”陶似玉道:“一样……你们都吸血……”
罗子川道:“我——”陶似玉突然双手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要听!”
罗子川呆呆伫立了半晌,然后悄悄走到十步开外的地方,轻轻除去沾满马血的衣衫,揉成一团,用干净的衣里不停擦拭脸颊。他的动作开始很是缓慢,却越来越快,最后竟变得恶狠狠的,甚是粗暴狂野,简直要把脸上的皮擦去似的。
陶似玉一直看着他,双手抱着肩,身子怕冷似的蜷缩成一团。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天上的月亮无声地洒下清辉。
次日清晨,二人继续上路。唯一的马也已毙命,二人只能步行,望着漫漫无际的谷地,两人的心中都很是沉重。陶似玉一直面沉似水,故意疾走几步,落下罗子川一段距离,不肯与他同行。罗子川试着搭讪,陶似玉一言不发,不搭理他。罗子川吃了两回闭门羹,也就知趣不再说话。
走了两个多时辰,陶似玉和罗子川的距离越拉越远。陶似玉皱眉思忖:这个臭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意磨磨蹭蹭的,要气我么?回头斜睨他一眼,见他仍是摇摇晃晃,无精打采迈着步子,心中更加有气,加快脚步,不再等他。天气依然湿热,陶似玉抿了几口水,水囊已经瘪成一团,里面的水所剩无几。又走了一会儿,转过两个曲曲折折的土坡,陶似玉回头一看,见罗子川没有跟来,当下坐在地上歇息。不料等了半晌,却还是不见罗子川的影子。陶似玉自语道:“这么一段路,便是乌龟也该爬到了,这个臭小子,怎么还没乌龟快?还自称属骆驼的,我看是属蜗牛的吧。”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还是见不到罗子川的影子。陶似玉心中疑虑,不敢再赌气,向原路返回,去寻找罗子川。转回到那道土坡后,陶似玉蓦地看到远处一个人正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不禁害怕起来,叫道:“喂!”
罗子川还是一动不动,陶似玉匆忙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只见罗子川似乎沉睡下去,脸色灰扑扑的,眼眶深陷,呼吸很是微弱。陶似玉赶忙摇摇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罗子川缓缓睁开眼睛,望了望陶似玉,眼神散乱,目光很是陌生。他扭头又望了望远处,突然眼神中露出了惊喜,兴奋地叫道:“你看,那里有水!好大一片湖啊!”他推开陶似玉的手,力道大得出奇,跳起身来,向前跑去。前边都是沙地,哪里有什么湖?但罗子川却奋力前冲,身子宛若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他跑了十几步远,脚下绊到一块石头,扑通摔倒在地,又不再动弹。陶似玉大惊失色,慌忙跑到跟前,将罗子川抱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中,但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两腮全是灰黄之气。她心中害怕,颤声叫道:“罗子川!罗子川!”罗子川眼睛开启了一条缝,眼神空洞迷离,嘴角嘶哑着念叨:“水……水……”
陶似玉知道他是渴得极了,已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忙将自己的水囊取出,将囊中最后一点水都倒到他的嘴唇间。罗子川依旧闭着双眼,但嘴唇下意识开合吞咽,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宛若尝到了玉液琼浆。陶似玉抛下自己的水囊,忽然想起罗子川的怀中还有满满一囊水,当下便探手到他怀中,去掏他那个水囊,入手只觉依旧那么沉甸甸的。
陶似玉晃晃水囊,突然感觉有些不对,拧开塞子,轻轻一歪囊口,却哪里是水,里面缓缓流出的,竟然全都是晶莹的细沙。
陶似玉呆了半晌,眼泪骤然汹涌而出。她终于知道罗子川为什么不喝水了,也明白了罗子川为什么要去饮马血。原来罗子川一直用一囊沙子瞒着她,却把仅有的半囊水全都留给了她自己。
沙囊失手落地,陶似玉使劲摇晃着罗子川的肩膀,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唤:“罗……罗大哥!”
自从她认识罗子川以来,一直以“臭小子”、“小坏蛋”相称,有时候又直呼其名,可是这时心神激荡,再也控制不住,觉得在自己心中,罗子川其实早已是至为亲近之人,这一声“大哥”脱口而出,竟是全无拘谨。她紧紧抱着罗子川,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流淌,颤声叫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她幽幽哭了半晌,见泪滴啪啪掉落到罗子川脸上。她突然想起罗子川说过眼泪也是水,当即将脸贴向罗子川的嘴唇,想让泪水流到他的口中去。同时她用力眨动眼睛,想让泪水流得更猛烈一些,但如此手忙脚乱,心有旁骛,伤心的感觉登时大减,眼泪却反而流不出来了。
她愣了半晌,将嘴凑到罗子川的耳边,道:“罗大哥,咱们一起走,我决不会和你分开的。”一俯身,竟将罗子川背了起来。
罗子川昏迷不醒,身子浑不受力,极为沉重,陶似玉只觉得自己的腰背仿佛要被压断,膝盖酸软,几乎支撑不住。她一咬牙,使劲用手攥住从肩两旁垂下的罗子川的两条胳膊,望着前面茫茫的未知的路途,吐了一口气,迈出了艰难而又坚定的一步。
陶似玉一步步向前走,不多时就汗流浃背,呼吸急促。但她不敢停下来歇息,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不知道是否还能迈开脚步;她也不敢放下罗子川,因为一旦放下来,不知道是否能再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横下一条心,就算只剩下一丝力气,也决不停下脚步。可是,她毕竟中毒在前,加上三日来没有进食,身体很是虚弱,这一段路程已耗去了她大部分体力。陶似玉又勉力支撑着走了十余丈,大脑一阵眩晕,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趴倒在沙地上,激起的沙土扑进了她的嘴里。她啐了两口,使劲想要重新站起,但筋疲力尽之际,更觉得背上的罗子川像一座山一样沉重,哪能再站起身来?她用胳膊使劲撑了几下,又徒劳地放弃,最后索性不再空费力气,将手指扣进沙地,竟手脚并用,挣扎着向前爬去。
又爬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下来,但天空的月亮却甚是明亮。陶似玉额头上全是汗珠,十个指头都出了血,越爬越慢。但她不知哪里来的韧性,横下一条心来,只要不死,就要背着罗大哥一直爬下去。
她又爬了几丈,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姑娘,歇歇吧。”
陶似玉大吃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却一时回不过头来。只觉得背上一轻,有人已将罗子川抱起来,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搀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着坐起身来。
陶似玉转头看时,只见身畔有一个老人正在慈祥地望着她。那老人一身紫罗袍,头上戴舒角幞头,脚下是一双官靴,颇有威仪。他面容慈善,相貌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罗子川正被他横抱在臂弯。陶似玉发疯般跳起来,张开双臂,扑上前去抢罗子川,但脚下一趔趄,又扑倒在地。
“姑娘,你别怕,不认识我啦?”那老者又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微笑道,“石宝山下一别,姑娘别来无恙么?”
陶似玉听到“石宝山”三字,骤然认了出来,这老人正是在石宝山下见过的那个老乞丐,只是他那时一身百衲衣,衣衫褴褛,现在仪容整洁,服饰华贵。陶似玉愣了一愣,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看着生死不知的罗子川,眼泪又汹涌而出,哽噎道:“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那老者点点头,抱着罗子川走到一座沙丘边。他这一走动,却是一瘸一拐,像是腿上有伤。他将罗子川放到干燥的沙地上,将他的四肢舒展,对陶似玉温言道:“无妨,他只是脱了水啦。”从袖中取出两个水囊,一个递给陶似玉,另一个拧开囊口,托起罗子川的头,给他喂了半囊清水。罗子川的眼睛虽然还闭着,但嘴唇本能地开合吞咽,宛若一条干渴至极的小鱼。那老者用袍袖擦擦他的嘴角,目光中满是慈爱。
陶似玉捧着水囊,一双眼睛都在罗子川的脸上。那老者对她说:“姑娘,你也渴急了,为什么不喝一些?”陶似玉恍若未闻,下意识拧开囊口,自己没喝,却送到罗子川嘴边。那老者微微叹息一声,道:“姑娘,你对他这么好,他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陶似玉凄然一笑,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那老者解下自己的紫袍,盖在罗子川的身上。陶似玉还是一直看着罗子川的脸,问道:“他没事么?他怎么还不醒转?”
那老者也倚坐在沙丘边,道:“我已经点了他的昏睡穴,他太累了,又脱了水,应该好好睡一觉。放心吧,他会没事的。”又温言道:“姑娘,你也歇歇吧,前面不远处就是山梁,明早咱们再赶路,一块去剑川。”
陶似玉这两日遭遇剧变,心中千头万绪,哪里能安静下来?她摇了摇头,抱着膝盖望了一会儿月亮,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心乱如麻,禁不住问了一句:“老人家,你应该也是江湖中人,你说这骗子、坏人怎么那么多?那公子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老者眯起眼睛,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么?那如何会嫁给他?”
陶似玉一愕,记起罗子川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愣了愣神,一时竟说不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