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六 )
天刚蒙蒙亮,大理城知府衙门还是大门紧闭。门旁的两个硕大无朋的石狮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威武狰狞,似乎要择人而噬。门前的两个守夜衙役,早就又困又倦,正倚着阶上的朱红柱子打盹。突然,一阵密集的鼓声响起来,二人登时都惊得跳起身来。只见一个满头珠翠、一袭大红罗衣的姑娘正抡着鼓槌,用力敲打门廊右侧鼓架上那面牛皮红漆大鼓。
守夜衙役见天交五更就有人击鼓鸣冤,而且还是个姑娘,这还不算,那姑娘居然还穿得像个戏台上的花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衙役喝道:“停手!你是哪里来的疯丫头?”
陶似玉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柱子后边居然跳出人来,手中的鼓槌失手掉在地上。“天还没亮,你居然敢敲鼓,惊了知府大人,哪怕你有天大的冤情,也非先打你一百杀威棒不可。”那个衙役走近两步,戟指喝问。
陶似玉定定神,大声道:“我来找人。”“找什么人?”“找一个叫孔兰池的人。”“大胆!你敢直呼我家知府大人的名讳?”
陶似玉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孔兰池居然是权重一方的知府大老爷。另一个衙役从腰中拿出戒尺,也逼上前来。这时,府衙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者急匆匆走出来,看一身打扮像是个府衙的师爷。只见他脸色阴沉,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沉声道:“我还以为是天打雷,出来一看漫天都是星星。细一听,敢情是有人鸣鼓。怎么回事?何人喊冤?”
衙役忙道:“乔师爷,这个女子在这里胡闹,属下正准备拿她,交老爷治罪。”陶似玉道:“我没有胡闹,我的郎君被马贼抓走了,你们官府管还是不管?”那师爷皱眉道:“什么狼啊,马啊的?狼把马吃了,你便去找狼算账,到这里瞎折腾什么?”
陶似玉哭笑不得,道:“不是狼,是我家郎君;也不是马,是马贼。”
“你家狼驹?哦,那便是小狼崽子了。马肥?马肥有什么用?再肥的马也不是小狼崽子的对手,这叫做一物降一物。”
陶似玉见这个师爷耳背得很,急得直跺脚。这时,那个衙役忍住笑,凑到那师爷耳边大声道:“乔师爷,她说她男人被马贼抓走啦!有人叫她来找知府大人!”那师爷终于听明白了,点点头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哪里来的马贼?姑娘,你可不要胡说,我家知府大人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少等,待我前去禀报再说。”说罢转身进去,不多时便回转来,对陶似玉道,“来,你跟我来吧。”一招手,带着陶似玉进了大门。
内堂知府大人的书房内,一灯如豆。陶似玉随乔师爷进得门来,只见一个中年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身便服,面容清癯,几缕髯须。
“是谁让你来的?”那人上下打量了陶似玉一眼,问道。
“是一个老先生。我在石宝山下见过他。他给我一块牌子,叫我有事到大理城中回龙巷找他。如果找不到,就到这里找一个叫孔兰池的人。”
那中年人微微皱眉,道:“我就是孔兰池。那人给你的是什么牌子?”
陶似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竹牌来。孔兰池一看到那块竹牌,登时双眉一轩,倏地站起身来,急忙从陶似玉手中接过那块牌子。
旁边的乔师爷显然也吃了一惊,白须颤动几下,脱口叫道:“是紫鹰令牌!”孔兰池深深点点头,转身对陶似玉道:“给你牌子的老先生呢?他在哪里?”语调居然瞬间变得既恭敬又客气。
“我适才到回龙巷找过他。可是那里锁着宅门,一个人都没有。”
“回龙巷?那是铁先生的居所。”孔兰池思忖片刻,唏嘘道,“这么一个大人物到了我大理地界,我竟半点儿都不知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抬起头来,道,“姑娘,你要本府帮你什么,但说无妨。”
陶似玉登时心中宽慰。当下,将大婚之夜公子柳被马贼掳走之事说了。孔兰池一直凝神倾听,只是在听到公子柳的名字时,眉头跳动了两下。孔兰池听完,在房中踱了几步,又问了一句话:“为何你孤身一人前来?你的家人呢?”
陶似玉拍拍脑门,道:“我都急糊涂了,我爹爹和几个家丁也都不见了,想是也被那帮马贼掳了去。小女子恳请大老爷赶快派人,将他们一并从马贼手中救出来。小女子感恩不尽。”说罢敛衽行礼,眼圈都红了。
孔兰池道:“姑娘不必多礼。本府忝为本地守备,抚民御乱,保绥一方正是分内职责。”他沉吟片刻,转而对师爷道,“此事干系重大,得赶紧找铁先生来商议。”“我已经来了。”窗外有人轻轻说道。窗子开启,檐下凌空翻下一个黑衣人。这人身形像是一片飘零的叶子,飘飘荡荡浑不受力一般,无声无息落到地上。灯光照耀之下,这个人个子矮小,脸颊瘦削,有些深长皱纹,唇上两抹浓须。陶似玉一见,认得此人,正是她救过的铁仲寿。
铁仲寿微笑道:“六月债,还得快。姑娘,你救过铁某的命,这次铁某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啦。”转头向孔兰池一抱拳,“大人,铁某先请个罪,请勿见怪。”孔兰池拈须佯怒道:“铁先生,你倒见机得快,也知道本府要嗔怪你么?你只说家中来了个老朋友,闹了半天,竟是这么一个大人物。怠慢得罪了他老人家,这让本府还有何颜面?”
铁仲寿苦笑道:“他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若是泄漏了他的行藏,这么一个姜桂性子,还不跟我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大人,您就消消气吧,赶快召集人手,收拾刀枪,一件天大的功劳还等着您呢。”
孔兰池脸上登现喜色,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位老人家果然又钓到了大鱼。”
铁仲寿道:“现在还难说得很呢。大鱼哪是那么容易钓的?说不定就要被大鱼拉断了咱的钓竿子。”
他转脸又对陶似玉道:“姑娘,你莫心焦,这件事委实棘手得很,那帮马贼剽悍狠辣,行踪不定,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对付。别着急,待我和知府大人把此间的事情安排妥当,便带你去见他。”
大理城西南城墙边,有一个巍峨的角楼。楼下是一个集市。此时太阳已升起来,人群熙熙攘攘,挑担卖货的、推车卖菜的、插旗卖药的……很是热闹。
陶似玉跟着铁仲寿,在人群中迤逦穿行。不多时,来到集市北面的一个石牌坊下,那里正围着十几个人,全都低头凝神,似乎在看什么物事。后面的还踮起脚尖,从人群的缝隙探头向里观瞧。这时,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是棋子落在木枰上的声音,原来里面有人在下棋。只是人群拥堵,看不到里边的情形。
铁仲寿舒了口气,神情有些放松,对陶似玉点头道:“等一会儿吧。这人是个棋痴,不下完这盘,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出来的。”陶似玉挂念公子柳,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在这里耽搁?焦急地望着那群人,盼着这一局早点下完。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将!双炮连照,这回看你的车往哪跑?”旁观众人都赞道:“好棋!真是国手!”
那尖嗓之人更是得意,洋洋自得道:“我这一招,古谱中是有记载的,韬略元机和竹香斋里,都有这招炮打潼关。大大有名,厉害厉害。何掌柜,你除了丢车保帅,还能有什么法子?哈哈。”
那叫做何掌柜的却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似乎走了一子。那尖嗓又响起:“你愣了半天神,我思忖有什么高招化解?原来只不过支了个破士。臭棋,臭棋。那我就不客气了,打了你的车。如此,你的右路已经空虚,待我车、炮长驱直入,取你的老帅。”落棋如飞,“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唏嘘声中,突然又是啪的一声响。随即那尖嗓又叫道:“咦!你的马刚才在哪里?如何踩了我的炮?”声音甚是惶急。
这时候,一个慢吞吞的声音道:“你可以打我的车,我就不能踩你的炮?”应该便是那何掌柜了。
那尖嗓道:“适才我炮一平五,你自然该车四退二;我车五进二,你自然该象七退五。我炮二进一打车,兼守中路,进而车、马齐上,正是古局中的三英战吕布,你无计可施,就应该推棋认输。可是,你如何不依规矩,偏偏跳了个马?”
何掌柜大笑:“我为什么要依你的规矩?我用的正是弃车腾挪之术,解破了你的连环炮。不仅如此,你看看你的棋,自堵了将路,你跳马,我则杀车;你走车,我则杀马。无论你走什么棋,也逃不开我这招连杀之术。”
那尖嗓默然不语。旁边自有心痒热心之人,七嘴八舌支招:“出车,守住马。”“不成,车一动,中路空虚,黑棋也会使出连环炮。”“那就飞象挂角——不成,岂不是送到了过河卒的嘴里。”“不可解,不可解。”
那尖嗓进退维谷,显是转成劣势,情绪似乎一落千丈,半晌才勉强说道:“马便给你如何?我车七退五,你卒六平七,也是个和局。”
何掌柜道:“我为什么要拱卒?我双马、双炮俱在,正要直捣黄龙,谁肯与你和棋?”突然,人群中哗啦一阵乱响,随即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输就输了,如何推翻了棋盘?”“罗二,怎地没半点儿涵养?”“臭棋!”“可恶!”“滚蛋!”……呵斥声里,一个落泊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又羞又恼,被众人推推搡搡赶了出来。
铁仲寿大笑,遥遥冲着那年轻人叫道:“罗兄弟,又输了棋啦。”
那人整了整被人扯歪的袖子,冲地上呸了一口,压低尖嗓骂道:“谁是臭棋?不依古谱,不按章法,算什么下棋?”
“罗兄弟休恼,这回,大买卖来了。”铁仲寿笑道。
那人抬头看时,正与陶似玉打个照面。二人四目相对,都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原来也是老相识了,这人正是罗子川。
罗子川愣愣地看着陶似玉。眼前的陶似玉还穿着猩红的嫁衣,云鬓上满是珠翠,在朝阳下熠熠生光,她的一双大眼睛红红的,还依稀带着泪光。铁仲寿见二人面相古怪,诧异道:“罗兄弟,莫非你们认识?”
罗子川没有答话,默然半晌,嘴角渐渐泛起惯常的玩世不恭的微笑,点点头道:“原来你真的嫁给了公子柳。好,好,我还真是走了眼,恭喜你嫁得如意郎君。”
陶似玉见铁仲寿不用官衙的衙役、捕快、兵丁、校尉,偏偏带自己来找这么一个没有半点儿正经的浪荡子,登时失望到了极点。她看着罗子川脸上古怪的笑容,知道他话中不怀好意,脸微微泛红,低声道:“你……你管得着么?”
“我自然管不着。”罗子川阴阳怪气说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陶似玉瞪起眼睛,道:“你才是鸡,你才是狗。”罗子川嘻嘻一笑,道:“你又没嫁给我,我怎么会是鸡,怎么会是狗?我倒是爱啃鸡爪,吃狗腿。”
“呸!”陶似玉啐了一口,转头不再看他。
罗子川倒又说了话:“我听说昨夜有人闹洞房闹出了彩,闹得起了大火,闹得来了马贼,闹得抓走了新郎官……真是旷古未闻,今所未见。可惜我偏偏吃醉了酒,白白错过了这场好戏。”
陶似玉气得泪水涌出,指着罗子川的鼻子骂道:“你这么尖酸刻薄,可当心哪一天喝酒醉死!”
铁仲寿见二人争执起来,忙在一旁劝道:“你们两位就别闹了,眼下事态紧急,公子柳已经被马贼掳走了,生死不知,罗兄弟,咱们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成。”
“公子柳被掳走了关我什么事?就算他被蒸了,煮了,杀了,剐了,我也照样下棋喝酒,照样潇洒快活。嗯,我明白了,那公子柳是个克妻之命,先后克死了几任媳妇,这回好了,娶了个命比他还硬的,反倒要克得他丢了性命。这正是因果相循,报应不爽。”
陶似玉泪水涟涟,气得咬牙切齿,对铁仲寿道:“铁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公子柳是我的郎君,他的死活原与别人无干,小女子无德无能,不求天,不求地,自己的郎君自己去救。我就是死了,也决不受这等腌臜泼才的闲气!”说罢,一甩手,转身就走。
铁仲寿伸手叫道:“姑娘,那帮马贼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去,还不是羊入虎穴,九死一生?哪能救得出公子柳?”
陶似玉赌气道:“我若是救他不出,便陪他一起死,也落个干净。”铁仲寿叫道:“姑娘,你等等!咱们从长计议。”陶似玉头也不回,气鼓鼓地径自去了。
铁仲寿一拍大腿,埋怨罗子川道:“罗兄弟,你说话忒也难听,惹得人家姑娘哭哭啼啼,脸色都变了。”
罗子川翻翻白眼:“都是她自作自受,怨得谁来?”
铁仲寿叹了口气,道:“这件事——”
“这事我不管!你没听人家说么?不求天,不求地,自己的郎君自己去救。好,她有本事就自己去救吧。美人救英雄,好,好。”罗子川嘿嘿冷笑,脸色铁青。
铁仲寿道:“罗兄弟,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
“我偏要和她一般见识,那又怎样?”
“这姑娘孤身犯险,啧啧,可惜了如花似玉的一位姑娘。”
“自己是个穷丫头,偏偏一门心思要攀龙附凤。哼,死了也是活该。”
“那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看我的面子好不好?”
“不好。”
“罗兄弟,这件事蹊跷得很:你说大理城一向太平,如何就来了一帮马贼?这帮马贼到底想干什么?是劫财还是寻仇?都说公子柳刀法通神,如何会被马贼捉去?难道马贼中还有绝顶高手?放眼江湖,能胜过公子柳的恐怕只有那个号称天罡宗师的玄天罡了,难道是他出山了?这其中种种疑团,确是令人大费猜疑。罗兄弟,你心思缜密,可有什么高见?”
罗子川不置可否,不再搭理铁仲寿,转身向牌坊底下人群走去,嘴里叫道:“何掌柜,我又回来啦,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铁仲寿叫道:“罗兄弟!罗兄弟!”
罗子川充耳不闻,全不理会,钻到人群中去了。铁仲寿无奈地摇摇头,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的哭,男的恼,我老铁哪里错了?这个犟小子,我弄了这么多疑团诱惑他,他竟全然不动心,简直和他爹一个臭脾气。”他叹息半晌,也怏怏地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