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九 )
莺飞草长的大理。阳春三月,满堤的桃花。堤上清风拂面,宛如少女的吹气如兰;堤内水波荡漾,仿佛情人的剪水双瞳。
正是暖风吹得游人醉的时节,桃花堤上,陶似玉和公子柳并马驰骋,衣带飞扬。陶似玉如小鸟依人般伴在风度潇洒的公子柳左右,欣喜若狂,芳心如醉。两匹骏马也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堤里堤外,游人如织,看到这一对英雄美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秀人物,仿佛来自云天之外。一时间,到处都是艳羡的目光。少年们瞪大双眼,脸色涨红;姑娘们合不拢嘴,脸红心跳。陶似玉的视线从他们的神情上掠过,心中更是甜如蜜糖。
柳荫深处,有一只黄鹂在清脆地鸣叫。陶似玉纤手一指,道:“好可爱的黄鹂鸟儿!”公子柳微微一笑,脚尖一点马蹬,白衣飘飘,凌空掠起,手扬处,那只黄鹂鸟已轻握在掌心。公子柳的身子落回马鞍,微笑着摊开手掌,将那只美丽的小鸟呈现在陶似玉面前。那小鸟纤细的爪、嫩黄的喙、黑亮的眼睛……可爱极了,陶似玉刚要伸手抚摸它的羽毛,那鸟却扑棱一声,飞了起来。陶似玉心中着急,忙叫道:“鸟儿!鸟儿!”
……
陶似玉从梦中惊醒,好半天才弄明白身在何处。她揉揉眼睛,听到不远处竟然真有黄鹂鸟的叫声。旁边的罗子川已经踪影不见。
她翻身坐起来,只见周围还是黑黝黝的,但天光已经有些发亮。这个梦做得如此情意绵绵,甜蜜情状依然清晰,便如真实发生过一般。她委实不愿就此醒来,心潮起伏,怅然不已。
这时候,一个黑影伏低身子飞掠过来,却是罗子川。罗子川将手指竖在嘴中央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指了指北面。
两人悄悄将行李收拾起来,侧耳倾听,又听到几声鸟鸣。罗子川又将耳朵贴到地上,静静听了片刻,起身道:“上马!”
二人上马,向北按辔徐行。天色越来越亮,但雾气很大,前面依旧白茫茫一片。走了半个多时辰,罗子川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蹲下身子,在地上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似乎有了发现,招手叫陶似玉来看。陶似玉下马看时,只见脚下竟是几摊牲畜的粪便,登时皱皱鼻子,待要嗔怪,却听罗子川神秘地低声说:“是马粪!”
“我自然认得是——”陶似玉说着,忽然明白了,忙道,“是那帮马贼?”罗子川点点头:“这些马粪都是新鲜的,显然他们才过去不久。”陶似玉喜道:“那咱们快追。”罗子川摇摇头:“可不能打草惊蛇。其他的人在哪里,我们还不知晓,岂能草率犯险?”他侧耳又听了半晌,迟迟不动,陶似玉等得很是心焦,禁不住连声催问:“该走了么?”罗子川摇摇头,还是不动,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道:“走吧。”
二人走走停停,竟走了三个多时辰。这块谷地真是大得无边无际,竟像没有尽头一般,除了马蹄踩在沙地上的沙沙轻响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之外,谷中没有其他声音,很是死寂。但罗子川偏偏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然后便给陶似玉指点前面的方向。陶似玉见他不再用罗盘指引,却如同知悉路径一样,很是奇怪,问了一句,罗子川笑道:“有人领路,哪里还用得着罗盘?”陶似玉更觉奇怪,道:“什么人领路?我怎么没有看到?”罗子川嘴角露出一丝笑纹,却不说话。陶似玉很是警觉,道:“你笑什么?”罗子川道:“我没有笑什么。”陶似玉翻翻白眼:“哼,你一开始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寻思什么坏主意了。”
正在这时,只听得前面西北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高坡,坡后传来一声马喷响鼻的声音。罗子川极为警觉,当即跳到陶似玉身边,将嘴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不要出声,马贼就在前面。”
二人悄悄下马,俯身蹑足潜踪,来到坡顶之上。探头看时,只见两个黑衣人,正背坐在坡底的一块青石上歇息。旁边是两匹棕色的健马,一直低头要吃地上的青草,但因为戴着马笼头,无法吃到,很是急躁,马蹄在地上踢得啪啪作响。
二人再走近些,只听得一个黑衣人道:“老大非要带咱们来这个鬼地方,人马都没东西吃,都饿了一天多了,老子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眼冒金星,真他妈活活遭罪。”
另一个道:“你还不知道老大的古怪脾气么?他可像是铁打的,有时候两天两夜不吃饭,也跟平时一样。”
“嘿,老六,你知道么,”先前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咱们老大敢吃人肉的。”
“胡说八道。谁敢吃人?也别说,我现在饿得倒是真想吃上两块人肉。鬼肉也凑合,他奶奶的,哈哈哈。”
“我可不是开玩笑,我听说,上次赵小锤和李二做姑苏那件案子时,被官府发现了蛛丝马迹。老大执行帮规,将他们灭了口,但有人说看见老大偷偷将他二人的尸首剁烂了,全都吃了下去。你说吓人不吓人?”
“你饿晕了吧,怎么老讲吃人?别胡说啦,得想法子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才是正经。”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几声急促的鸟鸣,先前那人悻悻道:“催什么催?孙不才这个家伙就知道没命价赶路,着什么急,赶着去投胎么?”边说边拿起胸前的一个哨子模样的东西,抿在唇间,胡乱一吹,竟也发出了两声鸟鸣般的响声。
陶似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夜以来听到的鸟叫声都是马贼吹出来的,为的是互通音讯。她看了一眼罗子川,心想原来这家伙早就知道,却偏不告诉自己,真是讨厌得很。罗子川却目不转睛看着那两个马贼,一动不动,根本不知道旁边的陶似玉正在动这一番心思。
坡下的两个马贼不知被人窥视,叫做老六的那人觉得肚饿难忍,道:“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咱们还不得饿个半死。他奶奶的,这里有些枯柴,咱们索性先烤些马肉来吃。”说罢,从腰下抽出一把匕首,走到那两匹马前。另一个叫道:“老六,你疯啦,杀了马,咱们怎么赶路?”老六道:“剩一匹,咱哥俩一块骑——”说话间,手起刀落,已刺入一匹马的脖子。那马一声悲嘶,前蹄仰起,颈血飞溅出来。
陶似玉正在胡思乱想,突见这个情状,吃了一惊,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她知道失口,急忙捂住嘴巴,俯低身子,却听得坡下那马贼已经暴喝一声:“什么人?”
罗子川转头狠狠瞪了陶似玉一眼,缓缓站起身来,掸掸袍袖上的土,脸上露出春风般的微笑,遥对那两人抱一抱拳,道:“两位好。”
那两个人都跳起身来,拔出钢刀,拉开架式,目光中露出凶狠和恐惧之色。罗子川走下土坡,道:“两位兄台莫惊。在下也肚中饥饿,闻得二位在这里杀马,很是垂涎。有道是五湖四海皆兄弟也,两位兄台神采过人,一看就是豪爽仗义之士,一定会让小可也分上一脔。对不对?”
叫做老六的那人果然是豪爽之士,当即干干脆脆答道:“对!”一个虎跳,钢刀插花盖顶,斜刺里向着罗子川的脖子便剁。
罗子川一矮身,游鱼一般从他的胳肢窝下钻了过去。那人一刀挥出,身子骤然僵住,依旧做出劈刺的架势,却成了木雕泥塑。罗子川笑道:“敢情这位兄台不仅爱杀马,还爱杀人。”另一人退后一步,脸色大变,喝道:“你是什么人?”突然伸手抓起胸前的一个小哨,便向嘴中塞去。
罗子川猱身而上,便如一支脱弦的箭扑到那人身前,手指闪电般点出,那人的小哨刚到嘴边,身上的穴道已被点住,再也动弹不得。罗子川从他的手中将小哨夺下,扯去拴在那人脖项间的细绳,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赞道:“这么个小玩意儿,吹出的声音忒也好听。”
陶似玉见罗子川已经制住了马贼,忙赶过来,道:“赶快问问他们,到底将公子柳抓到哪里去了?”
罗子川似乎全部兴致都放在小哨上,道:“你也长着一张嘴巴,不会自己问么?”陶似玉哼了一声,叫道:“问就问!”拔出单刀,横在一人的脖子上,喝道,“给姑奶奶老实交代,你们——”
她突然发现此人正是乔装乞丐骗自己水囊的那个头目,登时火起,抬腿在那人膝盖上踢了一脚,骂道:“臭贼,敢骗你家姑奶奶!还我水来!”那人咧咧嘴角,却不说话。罗子川在一旁小声嘀咕:“嘿,又是姑奶奶。”
另外那个叫老六的马贼惨然一笑,道:“姑娘,有人传下话来,不让伤你的性命,所以我等才只洒了你的水,否则哪有让你刀架在我们脖子上的机会?你们死了心吧,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大不了是个死,不说,被你杀了,倒也落个爽快;说了,让老大知道了,到时候……恐怕想死都死不了。”说到后来,声音发颤,露出了极为恐惧的神色。
另一人道:“老六,还啰唆什么?黄泉路上咱哥俩做个伴,倒也不寂寞。”老六道:“不错。”
罗子川在一旁脸色倏变,叫道:“不要!”却听得扑通两声,那二人已摔倒在地,脸色变成黑青之色,嘴角露出一缕黑水,身子抽搐几下,就此不再动弹。看来二人口内预先藏有剧毒,一经咬破,登时命归黄泉。
陶似玉见二人死在地上,面目狰狞,登时心中害怕,手足发颤,刀竟脱手掉在地上。罗子川摇摇头,道:“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看来陶女侠是没杀过人了。”径直走到二人身前,在他们身上搜了半晌,搜出了一个水囊,两块铁牌,此外还有些毒蒺藜、断魂针等几样下三烂的暗器。
这时,远处又隐隐响起几声鸟鸣。罗子川眼珠一转,也吹了那只小哨两声,同样发出了鸟鸣声。罗子川将那个水囊和铁牌揣到怀中,又把陶似玉的钢刀捡起来,重递到她手中,道:“陶女侠,咱们走吧。”陶似玉接过刀来,插回鞘内,转头便走,不敢再看那两个马贼的尸首。罗子川想了想,从马贼的尸体上扯下半幅衣衫,又用匕首在那匹死马的背上割下两块肉来,包好,自言自语道:“吃了两天硬干粮,这回咱也开开荤。”
二人回到坡上,骑上马继续前行。这一路上,每隔半个时辰,北边总传来一两声鸟鸣,罗子川也依样施为,吹哨向前边的马贼回应。
这一走又是半天。陶似玉才知道这个死谷真是大得出奇,走过的都是片片草坪和沙地、水洼,没有任何标识之物,加上雾气沼沼,如果没有人带路,恐怕早就迷失了方向,难免会被困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当夜,二人在一片干燥的沙地过夜。罗子川找些干柴,在沙地上挖了个坑,生起火来。四周都是雾霭,烟火透不出去,自然也不怕被别的马贼看到。他将马肉串在树枝上,烤得烂熟,两人吃得很是香甜。陶似玉这一天一直赶路,很是疲惫,早早睡下,却没有再做和公子柳并马而行的旖旎美梦,反倒是梦中一直在和罗子川争吵斗嘴,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还愤懑不平,一直不愿搭理罗子川。
二人上马,循着马贼的哨声继续前行了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眼前浓雾骤然消散,地势变得起伏很大,不时出现巨石沟坳,不远处隐隐现出一座小小的山岭。接着听到前面的鸟鸣声很是绵密,此起彼伏,像是很多马贼会合到一起。罗子川听那鸟鸣声离得很近,不敢再回应,和陶似玉躲在一个坳里,将马拴好了,利用地势掩护,悄悄向那座小岭靠近。
走了不远,听到前面数声呼哨,传来一个声音:“就差祁老六和邓顺两个,还等不等?”另一个人道:“半个时辰前还听到他们吹哨子,肯定没什么事。老六那个家伙一身懒骨头,走起路来羊拉屎一样,拖拖拉拉,这会儿肯定又躺在什么地方歇脚呢,咱们不用等他们,先上山吧。要惹老大生了气,大伙儿都有得瞧了。”
罗子川和陶似玉暗中观瞧,只见山脚下正有十余名骑马的黑衣人。一人呼喝一声,当先上山,其余的人都列成长队纷纷随上。只听得密集的马蹄声响,这些人沿着一条小小的山路盘旋上山。向上仰望,那座小岭不高,岭头有几排黑黝黝的石堡,依稀透出灯光。
二人等了半晌,见那些黑衣人渐渐上了岭,隐隐听到数声吆喝,似乎已经和山上的人会合。罗子川对陶似玉说:“你在这里等候,我先上山去看一看。”陶似玉见分明是找到了马贼的巢穴,挂念公子柳和陶九公,心急如焚,哪里肯再等在这里?非要一并上山。罗子川无奈,只好答允,道:“敌众我寡,无论看到什么,你都千万不要出声,否则不但救不出你的郎君,恐怕咱们也得断送在这里。”陶似玉一口答应。
二人从山径上一路攀援,悄悄上山。爬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山顶。顶上果然是十余间石堡,沿着地势,高低错落,大致形成了三排。最近的这几间都是火把和晃动的人影,显然是马贼巢穴的中心。二人不敢近前,绕到北面山背之处,见这里有两间石堡,石堡门前挂着一盏燃亮的灯笼,周围却是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这时候,天空一轮圆月,映着山顶景物,清晰可见。罗子川一拉陶似玉的袖子,伏低身子,悄悄来到这两间石堡的后面,见东边有一扇窗户,是用十余根木条钉成,很是简陋。罗子川探身从窗户向内观看,只见里面空无一人,伸手推窗,居然应手而开。当下二人蜷缩身子,悄悄进入房内。
透过小窗射进来的月光,看见房中甚是简陋,只有一张木床,墙角囤积了许多干草,显得非常凌乱,除此别无他物。罗子川低声道:“走吧,咱们到别处去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得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罗子川道:“有人!”本要跳窗而出,但那脚步声来得很快,转瞬间已到了门外。当下无暇细想,一拉陶似玉,俯身钻入了床下。
二人在床下屏住呼吸,只能看到地面以上两尺的范围。只见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乌缎短腰薄底快靴,靴子上边是一袭蓝袍的下摆。那人进来,吱呀一声关上房门,并推上了门闩。房中重又变得幽暗。
陶似玉吃了一惊,以为行踪已被敌人发觉,那人插门上闩,显然要瓮中捉鳖。侧头看罗子川时,只见他目不转睛望着外面,像只伏在草丛中准备捕捉猎物的豹子一般冷静沉稳,当下心中也有了些依靠,定了定神,也注目望去。只听哧啦一声,那人晃着了火折子,似乎将床头的油灯点着了,房中有了些昏黄的光。陶似玉看去,只见地上映着一个黑长的人影。
那人蹲下身来,将一只托盘放在地上。托盘内是一只青花瓷碗和两个小碟。托盘边上是一双白玉筷子和一只小勺。那人呆了片刻,将碟中的青菜豆腐一股脑儿都倒到青花瓷碗中的米饭中,没有动筷子和小勺,却用两根手指插到碗中搅拌了几下,随即趴在地上,像狗一样伸嘴到碗里,吧唧吧唧吃了起来。吃了几口,似乎还不尽兴,居然用手捞起饭菜往嘴里添。
那人歪侧着身对着床头,罗子川和陶似玉见不到他的面目,只见他穿一件暗蓝色的衣服,双腿跪在地上,几缕乌黑的头发垂在脸侧,荡来荡去。陶似玉心中起了怜悯之意,心想这人定是被马贼掳来关在这斗室之内,一直受苦挨饿,如此吃相,便如多日不曾进食一般。她想起公子柳,不知他是否也如此受苦,一时间心潮起伏。
这时,那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饭,用脚踢了踢墙角的干草,竟然和衣卧倒在草堆上,还伸手拉了一蓬草盖在身上。那人放松了身子,舒了一口长气,似乎很是惬意,接着伸出舌头,竟一根根舔起手指头来。他这一微微仰头,陶似玉看得分明,几乎惊呼出声。原来这个人面容苍白,略带憔悴,正是她苦苦寻觅的公子柳。
陶似玉万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找到他,登时又是惊喜,又是心酸。惊喜的是公子柳还活着,心酸的是这帮马贼将他关在这种地方,吃的是猪狗食,睡的是干草堆,一定受尽了苦。她一阵激动,突然一矮身,从床下探身而出,眼中蕴满了泪花,颤声道:“柳郎,你……”
公子柳没料到床下有人,惊得跳了起来。他认出了陶似玉,本该兴奋,不知为何,目光中反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看见床下居然又钻出了一个人,公子柳更是面容惨白,嘴唇颤抖,突然伸足将地上碗碟扫到一旁,接着手忙脚乱将身上沾的草叶和干枝摘下来。
陶似玉低声道:“柳郎,你别怕,这位罗大哥是好人,是专门帮我来救你的。”公子柳看看陶似玉,又看看罗子川,浑身颤抖,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似玉见他神色异常,上前一步,问道:“柳郎,你怎么啦?”
突然,公子柳向床头退后两步,袍袖一展,油灯的灯焰受到劲风一扑,登时熄灭。陶似玉见公子柳行事古怪,正惶惑间,突然身畔劲风飒然,似乎有人冲了过去,接着听到身后的罗子川闷哼一声,像是受了创痛。她大惊之下,下意识转过身来,突然胸口被什么东西戳中,全身一麻,大脑中嗡地一声,就此失去了知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