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松萝(1)
第六篇刃与花·松萝
离开白邸的这几年,荆南从没在原涧面前提起过翦明。他一直在想,与那孩子的下一次相遇,不知会在怎样的情境下——是在喧闹的集市中,在青寺古刹里,还是在沙尘战场上?
但他从没料想过,当自己受困于安陆侯府的诡异敌阵中,那个柔弱胆怯的女孩竟然手执利刃杀进来救他,满身煞气腾腾,堪比阎罗金刚。
大概是被这杀气震慑,荆南竟没有迎上去,反而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翦明也没有近前,穿越层层碎布丝绦站定,看了荆南一眼复又转身。
“跟我来。”
荆南没有问话,因为翦明丝毫没有等他问话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穿行入刚才以簪子强行凿开的道路中。那些帷幔则像河水被短暂地分开,即又开始重新聚拢。荆南只觉若慢行一步,那脱身之路就会被淹没,消失于无形。
他觉得自己正穿行于无边无际的白河,帷幔像水波一样在周身起落。那些乳白织品就像丝丝松萝,自直抵九天的虚空之树上垂落下来。它们牵缠着他的手足臂膀,就像女人的手,虚妄般地以千回百转的牵缠阻止他离去。
迷蒙中他听到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却如何也不能甘心的叹息,像极了盐水神女召唤神鸟时的哀声。
即使能动用天地神力,也左右不了一人之心。
荆南只觉得心头一紧,似有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他踏着满地帷幔跌跌撞撞地追上前,猛扯住带路女子的手腕,厉声道:“——是你!”
翦明陡然停止疾行,被这一喝僵止了身形。她缓缓回头,脸上竟然带着微笑。那不是属于翦明的表情,而荆南却对它熟悉得如同掌中纹路,他曾为之迷惑近前,又因之退避千里。
“珀霖……你竟将仿于自己的偃偶,制成了翦明的形貌。”握在荆南手中的腕坚硬冰冷,圆弧的橡木质地不带丝毫人的体温。在扮成盐水神女的翦明开口呼唤原涧的一刻,荆南就怀疑她与廪君一样,同是仿自真人的偃偶。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具偃偶有着翦明的面颜轮廓,内里却隐藏着另一个女子的音容。
荆南思虑飞转,而白幔也在他们身周旋风般生长弥合,一层一层阻塞来路,将两人封闭在这无尽的白茧之中。他很明白,手中握住的并不是那个曾与他相濡以沫的女子。这具人偶只是一封信,一封她认定迟早会交到夫君手中的家书。珀霖那个狡黠的女子,算好他会身陷险境,算好他会认出她。
“你既然与桓安是一伙,早就给我和原涧设好局,又为什么要留下这偶人帮我?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要我怎么样?”
荆南按住偶人肩膀,摇得它咯吱作响。然而“翦明”只是微笑,她没打算留给他的回答,就算骸骨散落也不会吐出只言片语。
她停顿了良久,只说出了一句话:“我爱你。”陡然转身,向帷幕深处冲去。
绸挽像蛇一样追着她背影,然而她如同离弦利箭,将绊住她的布匹生生扯碎,随后一跃而起,用身体撞向白幕森林深处——
哗啦一声,似乎一大块琉璃碎掉了。
帷幕缠裹的世界破碎出了缺口。清冷的风从缺口吹进来,将帷幕剪成微尘碎片。
果然,这里只是那女人所设的一方幻境而已。
偃偶的核心已在撞击之下碎裂,她随着这幻茧被风蚀成枯朽碎片,不再有翦明的音容,也不再有珀霖的神色。荆南走过去,俯身,想捧它。然而残肢碎片满地,他不知从何下手。
她总是只会留给他一地碎片,每一次都是。
荆南微微叹息,迈步穿过幻境缺口,眼前光影陡沉。他恍然停步——天井、帷幕、残宴,他竟然已经回到了桓安设宴的中厅!原来在这洛云阁中,幻境与幻境之间不过相隔几层帷幕。
荆南环顾四周,他正站在纵贯珞云阁天井的回廊上。头顶还有近十条回廊纵横交错,仰看就像一张蛛网,将通向阁顶的空间分割成无数碎块。
数不清的壁阁镶嵌在侧墙中,贮存着无数典籍,自阁底延伸向天际。荆南哑然失笑。
白蔹还算没有完全在骗人——这座诡异的楼还真能算藏书阁。
就在他凝神观视时,眼角瞥到一个影子向他径直扑来。荆南下意识地后退躲避,却忘了自己脚下回廊狭窄,一脚踏空直坠下去。
坠落中有人扯住了他的后领,就像拎果蔬般拽起他上掠,几番折转直至更高一层的横桥上。拎他的手冷不防松开,荆南“哎呦”一声滚落,瞥见刚刚袭向自己的黑影竟然是只齐肘断裂的人手,此时半没入刚才他站的地方,简直就像枚暗器。
身边人毫不停滞地摆好剑姿,月色下身影单薄透明,在喘息中略略起伏:“说过此战你毫无助益,又回来作甚!”
荆南怒道:“我是回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
他话未说完就被原涧再次提起,扔到另一侧的横桥上。飞掠中有凉风掠过耳侧,荆南一抹,竟摸到了满手血。
于是他看到了那具偃偶——廪君高高侧悬在与他相对的阁壁上,面目精美绝伦,凝着微笑。左臂衣袖却空荡荡地飘动,一袭红衣沿壁垂落,仿佛并不存在的血迹。
隔着衣领,荆南觉得原涧的手指冷得像冰。他倒吸了口凉气:“和偃偶都能打这么久……话说这玩意儿都已经断了条手臂,你还打不过?”
原涧没有回答,撇下他,只身向廪君掠去。
廪君也同时扑来。空中仿佛悬着一面看不见的明镜,两人如实体迎向倒影,在镜面处错身而过。
荆南只听“咔嚓”一响,便见廪君头颅离体飞旋出去,与身体分别呈两条弧线跌落。
这样打还差不多!荆南刚想叫好,却见原涧折身反跃,再次迎向虚空。
他与什么人在空中再次交手,火星迸射,刃声锃鸣。原涧落至荆南身边,踉跄一步勉强站稳。与他交手的那个黑影却飞掠出去,附在廪君刚才攀附过的地方,静谧地悬挂在那里。
月色破云,荆南看清了,黑影中浮起的那张脸,仍然是廪君。
怎么回事?他分明看到那偶人已经身首异处坠落深渊——月色所及,是一片碎裂的骸骨堆。
他追到横桥边向下望,顿时倒吸口冷气。
偃偶的尸体散落于阁底,七零八落不成人形,然而远远望去,仍然能辨认出二三十枚头颅。它们四散滚落,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天顶。
所有的头颅,都有着相同的面孔。
荆南陡然明白,为什么廪君能困住原涧这么长时间——偃偶与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容貌不代表任何东西。桓安能造出一个廪君,就能造出第二个、第三个。从一开始,原涧面对的就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以个体为分肢的“一群”敌人。
既然是一个族群,为什么它们不群起而攻,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难道只是想逐步消耗对手的体力?
原涧凝视着高悬于空的廪君,荆南一把拽住他:“愚蠢!你既然明知这东西像飞虫一样打不完,何必在这里跟它们耗?逃走啊!”
原涧从他手中抽出衣摆:“还不能走。”
“因为翦明?”荆南怒道,“你也不想想,那些家伙能仿制你模样的偃偶,难道不能仿制她的?我告诉你,刚才我已经亲眼见到了,那扮演盐水神女的‘翦明’,不过是珀霖留下的木头人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