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疾浪起苍茫(4)
四、狂风疾浪起苍茫
在许多人看来,很多的历史其实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偶然组成。但如果把偶然发生的事件,放在整个历史的大背景下,人们就会惊奇地发现,某些看似极小概率才会发生的事件,其实就如同水到渠成一样必然。原因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需要这些偶然做由头,去做他们必然要去完成的事,然后把这些“偶然”大加宣传,以彰显自己的无辜或者英明。
同样,现在发生在省城的那点芝麻大的破事,如果放在全局的战略眼光去看,便也不免让人觉得有点意味深长。
自从前任水利大臣鲧治水失败后,首先是西南方的蚩尤余孽开始蠢蠢欲动。舜爷仁厚,仍使用安抚的老办法,却不想西贼奸诈,一方面表示愿意加入联合自治政府,一方面却出兵偷袭,将西南总兵打得大败而逃。
舜爷闻报大怒,令甘肃将军防风氏领兵讨伐,可惜他却忘了,甘肃将军亦是他先前招抚的马贼。马贼对叛匪,本来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何况防风氏为教导部下养成勤俭节约的美德,一向不太乐意给部下发军饷,所以他麾下大军,一直有着兵匪一家的好名声。白日里剿贼未必卖什么力气,可夜里做打家劫舍的勾当却是一等一的好手。西南三省的叛贼原本不过八千,经防风氏这么一剿,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发展到十万之众。
朝廷派出御史要追究防风氏的责任,哪晓得防风氏对手下官兵掌握得却是严密,当即整出个全军哗变的闹剧。为避免马贼与叛匪合流,舜爷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仅给出一句“下不为例”的申斥。
通常在军阀的理解下,所谓“下不为例”,和“再来一次”基本上是个近义词。于是防风氏愈加跋扈,一面拿着朝廷的军饷,一面竟与叛贼做起了军火生意,双方维持着一种剿而不打的奇怪局面。
西南糜烂至此,东北情势亦很紧张。兵车国八万铁骑陈兵边境,搞了个什么所谓的“驯龙一号维和演习”。可摆出的架势,却是随时要南下入侵的模样。舜爷一面严令东北边防三镇官兵务必忍耐,不可擅启边衅,一边调派军队北上,组成第二道防线,整戈待旦,准备予以入侵敌军当头痛击。
西南和东北既然乱了,那么东南六省作为朝廷的财赋来源地,便显得愈发重要起来。军心要收拢,民心亦要收拢。也无怪乎舜爷会派出大禹巡查东南。
“正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那丹朱不识大势,兀自倒行逆施,嘿嘿,岂不知大禹正憋着股子力气,准备找些够分量的鸡宰上一只,骇骇其他那些上蹦下跳的猴子,把东南的局势稳定下来。”冯夷拈须笑道。
应龙闻言亦是大力鼓掌:“正是如此!那丹朱逆历史潮流而动,妄图螳臂当车,迟早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冯夷定定地望了应龙半晌,最终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应龙贤弟,我已为你分析了敌有十败,我有十胜,可你为何仍是……”
“我也不想啊!”应龙脸上笑容一滞,“以我国素来的传统,从来民不与官斗,何况他还是背景通了天的高官。就算这次斗倒了丹朱,事后他那些亲朋同党报复起来,我一介小民,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冯夷嘴角抽动两下,只觉胸口憋闷,恨不能在应龙脸上打一套工字伏虎拳,揍他个鼻青脸肿方能解气。应龙这厮,身高体壮,平日里在文化圈也算是个横行无忌的人物,常常在邸报上指点朝政、挥斥方遒,号称嘴炮无敌。哪晓得一旦正面对上朝廷大员,胆量却比一只小鸡仔也大不了多少。明明说好子时一起潜入丹朱官船盗取账册,可好不容易绕过警戒潜入官船之下,他却打起了退堂鼓,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继续下一步行动。无奈之下,冯夷只得说了实话。
“老弟,丹朱的那本账册,其实是老夫偷的,也是老夫半夜扔进你家院子。至于丹朱为何会怀疑你藏匿账册,其中自然也有老夫的关系。目的,就是想让你助老夫一臂之力,一起去偷丹朱剩下的那本账册。”
听了这话,应龙下巴差点掉到胸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作势就要去掐冯夷:“好你个老匹夫……”
冯夷轻描淡写地拨开他的手:“老弟,要是论起官位,老夫只差丹朱半阶。可论起权势、背景,他却比老夫高了十万八千里也不止。你可知老夫为何有胆子和他作对?”
“为何?”
冯夷微微一笑:“因为此次老夫身后有洋老爷的支持!”
“洋人?”应龙一惊,手上动作立时缓了。
冯夷拈着须子,愈发得意洋洋。
自禹接任水利大臣后,提出以“疏”的法子治水。奇肱国、黑齿国的政府,屡次抗议禹将洪水疏入他们国度,却总被禹一句“此乃本国内政,尔等不得干涉”给堵了回来。
禹怎能用这样的口吻和洋老爷说话?简直太不文明,太不礼貌,太有损我中央之国的泱泱大国气度!也幸好洋老爷仁慈,不愿为此区区口角之事就动用刀兵,只资助了西南反贼,挑拨了兵车国君王,小打小闹地以示教训。本来,丹朱就是奇肱、黑齿二国的重点投资对象,那本账册记录的就是二国予以丹朱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岂料丹朱瞻前顾后,迟迟不敢举起反旗,令洋大人的巨额投资几乎落空。
无奈之下,两国领事只好联系上冯夷,许下重金请他出手。正巧冯夷仆街几十年,也想做出一番事业,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结为同盟。
“领事老爷说啦,只要我们偷到下半本账册,帮他拿住丹朱的痛脚,迫丹朱起兵造反,他就作主给予我们两张绿卡,让我们可以到自由国度里,自由地呼吸自由空气!”
绿卡!这可是和西王母的蟠桃、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样稀罕的玩意哪!在水深火热中生活的天朝公知,谁不想拿到绿卡,去那堪比人间天堂的自由之国做那自由之民?为了它,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值得闯一闯!
只是,为何良心有些隐隐作痛?
“老爷子,这种时候起兵造反,天下可是要大乱的……”应龙犹豫着说。
冯夷“嘿嘿”一乐:“天下大乱关我们屁事?俗话说,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天下越乱,我们才越好浑水摸鱼哪。”
应龙默然半晌,瞪大通红的眼珠子,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猛然间右掌往官船的船身一拍,紧接着人已借力长身而起,似雄鹰般轻巧地落在甲板上。冯夷也紧随而上,身法逊了应龙三分飘逸自然,却足足多出七分诡异迅捷。竟然后发先至,抢先着地。应龙眼睛一亮,刚想习惯性地奉上两句马屁,只是接下来,整张脸却立刻垮下。
说来也是二人业务不熟,侵入官船之前,竟都未曾仔细观察过官船上的动静。此刻一落地才发现,竟落在巡逻的守卫身边。那些守卫都是精锐之士,处变不惊,一转念间便迅速地将明晃晃的戈尖对准入侵者的脖子。应龙与冯夷相对苦笑,除了举起双手别无他法。此刻动手就算能够打倒守卫,也免不了要惊动他人。
一名守卫快速地在他俩身上搜索一番,将二人身上的东西都给掏出来。几名守卫挑挑眉,倒有些犯起嘀咕:说这二人是刺客吧,身上却没带武器;说他们是小偷吧,不提他俩装满现大洋的荷包,光是身上佩戴的玉饰、腰带,亦全是价值不菲的限量版国际顶尖品牌。
应龙眨眨眼睛:“各位军爷,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趁着夜色来给丹朱大人送礼的。”
守卫却是精明得很,哈哈一笑:“你这厮哄不了我。我们丹朱大人收礼从来收得光明正大,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半夜前来的,定是非奸即盗!”
冯夷一脸吃惊:“哎呀妈呀,想不到丹朱大人如此豪放!俺们东北那旮旯的官,收几百块大洋都要三推四让好几回。”
应龙耐心解释,一脸无辜:“我们是外地来的客商,不知丹朱大人的规矩。还请几位通融通融,兄弟必有后报。”
“那……我先带你们去见总管,不过在总管发话之前,你们最好老实点,不要乱说乱动,要是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冯夷和应龙都是五官端正、举止儒雅,做惯了官员和公知,亦自有一股人上人的气度,怎么瞧都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四名守卫将信将疑,不过除了找上官验证,似乎也别无他法。
应龙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一切都听各位军爷吩咐。兄弟我在东三省开着家**连锁店,最近正准备将业务拓展到东南。日后几位军爷若是想要乐呵乐呵,务必记得光顾小店,所有花费兄弟全包了……”
应龙嘻嘻哈哈,不断说话舒缓守卫们紧绷的神经,心中暗自欢喜。大户人家的机密账册,通常都由总管贴身收藏。有人带路,总比自己无头苍蝇般四处搜寻要好。
这回冯夷学了乖,功聚双耳,然后向应龙示意,官船上最多只有十余个呼吸声音,且都与他们相距极远。应龙微微点头,左手贴在大腿边比出一个七,眼见前方就是一间豪华舱室,他示意冯夷一起稍微加快脚步。
一、二、三……应龙以极为诡异的节奏踏出脚步,四名守卫不知不觉间步伐被带动得保持一致。他们还没意识到这就是攻击的前奏,潜意识下的紧随已经给了应龙和冯夷出手的最佳攻击时机。二人看似行走得极为放松,力道却已悄然聚集在双手上。
六、七……迈到第七步时,冯夷与应龙一起刹住脚步,可四名守卫却同时迈出第八步,觉察到异样时才一起惊讶转头。
只这一瞬的迟疑就够了!冯夷、应龙四掌齐出,悍然印在守卫脑门,力道极刚中带些许柔,四名守卫全身一震,紧接着便软软地瘫倒,惊讶的神情还凝在脸上,人已被击晕。
冯夷、应龙更不迟疑,打开前方舱门纵身冲入,势头凶猛似虎如狼。别说舱室内仅有区区一名总管,便是有十个八个精锐武士,应龙也有信心一举擒下。
可惜,舱内既无总管也无武士,仅有一个戴着奢比尸国秘制的金边墨玉眼镜,满脸横肉、匪气十足的——官。
“账册就在这儿,可惜,你们却来晚了。”丹朱拍拍手里的账册说。他轻轻弹指,无数盏灯笼一起点亮,将整间舱室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远近响起哗哗水声,数百名潜藏在水底的武士同时扔出鹰爪抓住船舷攀登而上,将冯夷、应龙团团包围。
“呶呶呶,我是坏人,却不是个蠢人。这样简单的调虎离山计,怎么可能骗得到我!”丹朱笑得癫狂而残忍,定定看着冯夷、应龙,“说吧,你们想怎么死?”
冯夷、应龙脸色苍白,看看周围持刀绰枪的武士,目光又忍不住在对方脸上打转,心下均自思量:丹朱此次动用的武士虽多,可其中并无绝顶高手。若是冯夷与丹朱团结一心,也未必不能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破围而出。只是对方真是那种值得托付后背的坚定战友吗?
冯夷嘴唇翕动刚要说话,哪晓得应龙反应更快。只见他双手高举,忽然身子一矮,已是五体投地地拜倒:“我投降!我与冯夷老贼割袍断义划清界线画地绝交!丹朱大人,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狗,您让我咬谁我便冲谁汪汪!”
“孙子!”冯夷只恨自己脸皮太薄,稍一犹豫便错失了投诚良机,只好指着应龙鼻子骂道,“你这贼胚狼子野心,先是教唆老夫随你陷害丹朱大人,现在竟又反手卖了老夫,真真不当人子!”
应龙也不辩驳,半趴在地下,像只迷路的羔羊低声啜泣。丹朱自然也是不信,呵呵笑几声:“呶呶呶,都说了我不是傻子,冯大人怎么还想继续骗我。就像刚才应龙兄说的,似他这样的文人骚客,都是被达官贵人圈养的狗。主人没发话,他怎敢乱咬人。冯大人哪,想不到您这么大的年纪,官瘾还这么足。倒也是,若不扳倒我这样重量级的官员,你这样的万年咸鱼又怎能翻身?”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冯夷萧索长叹,垂下双手,“罢罢罢,为老夫一世清名计,老夫宁愿束手就擒,与应龙这奸贼当堂对证……”
嘴里说束手就擒,冯夷身形却在此时突然化作一阵风。一阵无论多么锋利的刀枪,也无法杀死的狂风。
所有人都觉得天地间仿佛都暗了起来。紧接着一道剑光泛出百道闪电划破黑暗,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在这阵狂风过后,起码有五个挡住冯夷去路的武士被那一双利爪分尸。
“好!好一套依律当诛剑!”丹朱看着满地的鲜血,只顾拍手大笑。他喜欢杀人这种极具观赏性的体育运动。无论是他的手下杀人,还是被人杀,只要看到鲜血在飞溅,他都会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快活地跳动。
“好!好一个冯夷!”应龙张大了嘴。原本他对自己的身手还颇为自矜,却不想冯夷这半辈子窝窝囊囊、纵情声色的糟老头认真起来,武功足足甩开他十条街。如此武功,如此身手,却依然甘心收敛爪牙困居于仆街从五品的官位上二十余年。也不知这顶官帽究竟有什么好,竟可令无数豪杰竞相折腰。
甬道之间,乍现铁栏,忽显陷阱;盆景之间,寒光凛烈,风声呼啸;就连两旁摆放的古玩珍奇、壁画书卷,亦是寒芒闪动,不知抛打出多少暗剑明刀。
应龙目瞪口呆地看着冯夷冲过舱门,那扇门他刚才打开时并无异样,可现在却化身为噬人的机关兽,却也在一瞬间被冯夷切成碎片。
应龙看冯夷跃过甬道,两边悬挂的名家书画,原本令他心动不已,还暗自打算若有可能便顺手牵羊。可现在他才知道,那些古玩珍宝上竟附有那么多的杀人陷阱。铁枪、铁网、铁荆棘,不要钱般射出,间或还喷出一股股或绿或红的毒水迷烟。
无数人影从前、从后、从两边的舱室里扑向冯夷,甚至有人从甲板之下刺来杀人钢刀。可转瞬间,那些人便变为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下,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淌。
剑光如电,肆意猖狂飞掠。剑气如雨,千沟万壑纵横。
只是武功再高,力气却终有用竭的时候,而丹朱的手下,竟是源源不绝地杀至。当冯夷终于踏上甲板时,就再也前进不了一步。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膛不停起伏,稍一疏忽,身上便平添了几处伤痕。就算不会任何武功的人也能看出,行到此处,就已是冯夷的极限。不出一时三刻,他就要化为刀下冤魂。
“应龙,动手!”冯夷突然大喝。
下意识,应龙发誓当时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直到许多年后,应龙用慢镜头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仍然忍不住大骂冯夷的奸猾。
丹朱下意识地将头转向应龙,瞪起眼珠;他身边的护卫下意识地抽出刀,向应龙当头劈下。在这种情况下,应龙亦只能够下意识地一脚将护卫踹飞,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夺过丹朱手中的账册,纵身跳河。
扑通!在官船的另一边,也同时溅起一朵小小水花。冯夷趁着应龙发难的空当,趁机脱困。
应龙向冯夷落水的地方游去,想同他兵合一处。岂知冯夷远远看到他游过来,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快速逃离。那惊人的速度,那恐惧的眼神,就好像应龙身上有什么必死的瘟疫,只要多接近他一点,就有被传染上的可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