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429期

风前(2)

  (三)风前

  “你从什么地方来?”

  “青帘山。”

  “要去哪里?”

  “江湖。”

  “这里还不是江湖么?”

  “……离开家的地方,才是江湖。”

  “有意思。”时值盛年的陵阳教掌门莫随风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知白,谢知白。”少年的发尾追逐着晚春的轻风,不远处有梨花如雪纷落。

  放鹇红尘外,恰遇梨花白。

  多年前的画面一闪而过,谢鹇似醉非醉,半身靠着古道苍岩探出的松树的遒劲枝干,眼眸里倒映出阮遇之有点自恃的、清俏的、只属于少年人的背脊——如果他没有边走边玩还自说自话,恐怕会更好一些。

  “他们说最美的山水,醉人的酒与花,都要到江湖上去寻……所以我离开了家。”阮遇之拍了拍身后的刀,面带笑意,“从前,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竹海和这样的快雨。只差一点点,就要快过了我的刀的快雨。”他步履轻盈,沐浴着初晴的日光,走过山间的小径,“从前,我也没喝过这样的烈酒,滚烫得像是肺腑的热血。”

  “烈酒要到塞外去喝,那点儿东西算什么?”谢鹇看着发了酒疯一般的少年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阮遇之回过头来:“前辈说什么?”

  “没什么,后面的路险,你当心着点儿。”

  “嗯,我先把话跟小雨说完。”

  小雨是那把刀的名字,大名快雨,小名小雨,估计是阮明德私藏的宝贝,被他家那不羁的儿子当做逃家的同伙,一路带了出来,还改了名字。谢鹇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耳边时不时灌进一人一刀的对话,直至人际荒凉。

  看得出有人辟路,但行人稀少,杂草掩映,轻功再高明也不能一直悬在几丈高的树顶,两人走的时候便不免要伐竹取道。谢鹇来过一次,走在前带路,常是袖中寒光隐约一闪,前方的阻碍便应声而断。阮遇之紧随其后,看到谢鹇袖底的剑光,眼神终于有些变了。

  这一段山势极为连绵,山峰看似截断,向下却是隐隐相接,若非方向感极佳或是对此地分外熟悉,单是在半山绕路,便不知何时才能绕到魑魅谷。不过这样的路没走多久,山势愈发陡峭的时候树也渐渐稀少。谢、阮二人轻功俱佳,谢鹇带的路有节奏颇稳的借力点,走在前面又如同示范,是以登山之路快过阮遇之的预期,未至晌午已到了俯瞰群峰的山顶。

  石如平削,松柏相引,云雾方开。

  “造化钟神秀”,这句诗便如自连绵云海中耸立的峰林,从阮遇之心底一跃而出,带着和暖的日色。他想,若是真走到了这里,就算明知下面是魑魅谷、森罗殿,还会有人忍不住飞身而下吧?像可以割裂所有俗世纷杂,又像是承载着悠悠浮生最后的眷恋。

  不过很快一阵山风把刚刚的旖旎全都吹灭了。崖壁之间鼓荡着如同鬼哭的声音,偏又掺着利簇穿骨、惊沙入面般令人牙酸的闷响。云雾翻腾,恰时便带起了一抹寒气,森森然自谷底漫上山巅——天地是冢。

  阮遇之赌气一般地拿出干粮三两下啃了,一抬头恰对上谢鹇的目光——

  “吃饱了……那就跳呗?”谢鹇说。

  (四)山中

  谢知白望着魑魅谷绵延的群峰,调理连续奔波后不稳的气息。

  这里留下了打斗过后混乱的痕迹,但范围很大,辨不清方向。晌午的阳光是刺目的白色,照彻壁立千仞,山底竟依然看不清楚,隐隐还是一片雾气。

  手中的剑颤动得愈发微弱,像是有人在下面隐隐呼唤,却渐渐失去了力量。谢知白皱了皱眉,没让自己停歇太久,轻身跃起,以九渊门的行壁之法追了下去。

  半日之前,清晨。

  谢知白站在一处青竹吊脚的院落之中,霏霏微微的细雨沾惹了周身的黏腻,此刻也终于渐渐停了。那院子器物狼藉,满地血腥,让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主屋的一半被烧掉了,大概这场雨落在火起后不久,原本的痕迹才得以留存。

  他右手紧紧攥着冰凉的剑柄,感觉到指间不歇的震颤——剑在鞘中鸣,是你的不平之气么?

  冷静点啊小谢,你是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地上的尸体俱是青衿青袪,那是青衣会的人。

  青衣会自三年前崛起后便与日俱兴,如今帮众甚多、风头正盛;相比之下九渊门不过区区数人,出手也少之又少。但即便如此,江湖中人还是相信寻山探水、玄道堪舆最高明的法门,仍在九渊。

  ——这一个“最”字,便是所有仇杀的根源。纷纷扰扰,无止无休。

  谢知白轻轻俯身,默然点过十三具陌生的尸体,渐渐拼凑出当时的画面。克敌的手法并不高明,所有的角度和力道都直白地显露——那是大师兄张庭借长风阵走出的剑,剑里带着点战场上拼杀的枪意。不够快不够巧,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招,偏偏一招一式都切中要害。谢知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师父师兄他们多半是无恙。

  ——可若真无恙,怎会守不住长风阵,让外敌入侵?又怎会放任一场火,焚尽所有的记忆?

  无法控制的杀招、仓促奔行的足迹……那只能证明敌人的数量远超所料,远远不止地上这些人。逃不掉躲不开,大师兄才会选择诱敌深入。谢知白绕过那些尸体,走近院内的一个水缸。缸上刻有两个字,笔法稚拙,依稀是“天池”。

  半缸水色微微泛红,水面依然平静。

  他指拈一尾不盈寸许的木质小鱼②,轻轻地放在水面。鱼口中衔有一颗非银非铁的珠子,在涟漪散尽之后缓缓指出了一个方向。

  门中禁地,青帘山,魑魅谷。

  故地重游,一十二载光阴谢。

  崖壁上有两个人,原本只是很有节奏感地飞飞停停,以示彼此的轻功不相上下。

  “我记得这里大概有个石洞,可以暂歇。”谢鹇只不过是说了这么一句,阮遇之紧随其后,自上而下看他的目光却陡然锋锐起来。

  谢鹇不明所以,只听阮遇之道:“长眉鬼……是你吧?”说话的时候,已经出刀。绝壁峭立之中衣带当风。

  “我不——”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眼前一捧刀光便如山间快雨一般当头浇落。谢鹇离他说的那个洞口只差二尺,想要进去便要先穿过这捧毫无破绽的刀雨,他只得在那棵古松上一勾,翻身向下。阮遇之恰时从背后抽出了一条悬索,扣在石缝间,借回荡之力急速下坠,刀光不多时便又到了谢鹇面前。

  谢鹇如果接招,便是倒立着格挡;如果下坠,阮遇之借索之力,只会追得更快。

  谢鹇只好出剑。

  反手剑,却恰如初阳破雨。背后出剑全凭耳力和经验,万险之地尚能如此迅速地拆招,谢鹇其实也尽了全力。但他向来是个懒散的人,架住之后便不再硬拼,找准了机会借着刀剑相交的力量下坠——而后斜身踏步一蹬一绕,身形潜伏在下方一棵树顶,就此避开了阮遇之这一荡的攻势。

  谁知阮遇之停手了,因为他看到一条蛇。

  那条蛇纠缠在铁索之上,身上是黑白相间的条纹,约摸三寸长,似乎紧紧盯着阮遇之,下一秒就要扑上来。他知道那是剧毒的“寸白”,但此刻悬在半空,不能后退,无从借力,左手索右手刀,脚下还有一个谢鹇。

  谢鹇看了他一眼,似乎笑了笑,继而从荫蔽里旋出,飞身站在树干上。

  出剑,平举,指向万丈虚空。

  阮遇之仓促之际不及思索,左手松开悬索,足尖在谢鹇剑上一点,跃入洞口。

  那条蛇在他松手的时候,竟然也迅速地缠住悬索的另一端,不多时爬了上来,依旧紧紧盯着阮遇之。

  谢鹇此刻却也已进洞,手中不知何时拿了颗珠子,看准蛇头,随手一掷——

  正对上寸白蛇开口攻击的瞬间!

  那条蛇含住了谢鹇手中的珠子,竟然不恼,反是悠然摆了摆尾,不多时便已退去。谢鹇慢悠悠地收回目光,看向阮遇之,示意外患暂消,他是不是该好好解释一下。心下想小鬼倒也有趣,如此看来方才他那些自言自语全是讲给自己听的,是想把攻心之计“还施彼身”么?一路隐忍不发,直到峭壁之上才借手中奇兵陡然出手,这时机选得也不错——如果那根悬索没有恰好打到蛇窝里去的话。

  阮遇之面色尴尬,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若是挡不住你一刀,岂非要枉死在这儿?”谢鹇觉得好玩,忍不住吓他一吓。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好汉如许,谁没个认错人的年岁呢?那时候满座宾朋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见识如何短浅,出手又如何自不量力。只有他知道他不在乎,他还年轻,犯得起错,改了便好。经验、见识,都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对不起……前辈。我本以为前辈在竹林小榭等我是别有用心,而观止楼出马,不该是独身一人。我还以为前辈那一手袖中剑,是长眉鬼最擅长的‘袖里乾坤’,因为听闻年轻的时候,长眉与无刹关系最好……”他手中快雨刀入鞘,平举于前,“前辈还我一刀吧。”

  “我刀法差得很,算了。”谢鹇说,“不过你所料不错。”

  他在阮遇之再度出手之前快速地补完了后面的句子:“我一个人来,是为了私事,不算是楼里的生意。方才那一手确是‘袖里乾坤’……长眉鬼我认识,那家伙洗手不干十多年了,你若还想杀,回头我带你去找。”他说到这儿又是一笑,“别放在心上。此地太险,我们走。”

  正准备出洞口,谢鹇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对,你得先给我解释一下你手中那东西怎么来的。”

  “我听人说,江湖上有个神秘的门派,叫做九渊门。”阮遇之说,“此门中人,多通奇门遁甲,谙堪舆之术。扶风索是他们对付悬崖绝壁时发明的东西。家父昔日平息叛乱,曾经以此物探路,方才派出一支深入敌军的奇兵。”

  谢鹇看着阮遇之展开那截四尺有余的铁索,神色忽凝,问:“你可知令尊此索自谁手中得来?”

  阮遇之摇了摇头。

  谢鹇拎起扶风索,对着地上的石头就是一砸,石上出现一个斜切的刀口,隐隐向里拐。他抖了一下另一处的锁头,方才卡紧的石与刀一弹而开。

  “看清这个切口了么?”谢鹇问。

  阮遇之点头。

  “你我分头行动,找这种刀口,沿此往下,才是正途。”谢鹇说,“我当年是全凭轻功和意气,但看来,有人早就找出了更好的办法。”

  心下却是隐约一痛——我并非不知道路,但我还是想走一走,你当年走过的路。

  谢鹇右手恰好握住扶风索的下端,指腹扣上最后一环的内里,隐约摸到了一个字。

  那是一个“庭”字,他不必看便能确认的一个字。纵然痕迹消磨,依然能感受到其间震颤的心魂。

  ……张庭。一个做得出无双机栝、绝世锋刃,闯得了龙潭虎穴、险途死地的天才;却又是个内功浅薄、下盘虚浮,一心一意要善恶有报,却不肯血债血偿的疯子。

  他似乎能从索中触碰到那个身影——

  “你这次回来,剑法中多了枪意。”十三年前的自己这么说着。

  “嗯。面见镇南将军的时候,我路过了那一年的战场。血与火的交锋,如同秋末红叶那样尽态极妍,我没看见阮将军的刀。但那一夜的枪,成百上千的、毫无技巧只知拼杀的枪,我终究是没忘记。”

  “哦?”

  “有朝一日,我会铸造一柄自己的剑,止天下无谓之争。”少年说话的时候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你要不要?”

  谢知白撇了撇嘴,示意对这些奇技淫巧不屑一顾,身后留着张庭一连串的笑:“那我当你同意了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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