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琵琶(7)
十三、北疆琵琶
那白衣人听到身后众人声音,也不回身,反手将那把流水一般的长剑收入鞘中,身形一掠,再度跃下了悬崖。只他这一跃却不似柴延那般求死,而是身姿轻灵地跳到稍低的岩石之处,就这般离去了。卫长声想到顾碧城与己赶赴江北寻他之事,忙叫道:“殷浮白,我是卫长声,我有事想要问你!”只是那白衣人轻功出众,却已去得远了。
白衣人虽走,众人却犹自激动不已。拾音方丈叹道:“当年此人一把流水剑连破七大剑门,果然是世间罕见的人物!”
卫长声手握长生剑剑柄,忽然之间,竟有种得见对手的欣喜。
他名列兵器谱第五,殷浮白却是兵器谱上的状元,然而此刻他千林万壑剑已至大圆满,若能再度相逢,又待如何?纵是洒脱如他,那一刻亦是心头狂跳不已。然而这激动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率先来到齐翎身边,为齐翎解开穴道,又上下检查一遍:“你可好?”
齐翎摸着喉咙,大口喘着气:“没事……嘿,刚才那个是殷浮白?真够帅的!只是他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这一点亦是卫长声不明之处,只是此刻他有另一件事情更为关心:“你似乎应该先告诉我,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柴延之事暴露得突然,当时卫长声先与柴延搏杀,后又在山上寻了半夜,还不曾有时间理会到此处,现在想来,柴延素日里是个谨慎之人,怎会忽然之间被揭发出来,这其中必有缘由。
齐翎嘿嘿笑了起来:“这其中是有原因,只是……”
卫长声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嗓子疼。”
卫长声无语,忙上前查看,原来这一路之上,齐翎到底是被柴延扼伤了喉咙,说了几句话便不舒服起来,卫长声忙为他敷了药,叹道:“你还是莫说话了,先回去吧。”
拾音方丈在一旁笑意吟吟听着二人言语,未发一言。
折腾了大半宿,到此时,众人也便一并回了别院休息。卫长声换了衣衫,洗漱一番,便先去见顾碧城,有小沙弥带着他到顾碧城居住静室,卫长声整一整衣衫,轻轻叩门道:“碧城。”
里面便有一个人扬声道:“进来。”
这声音很是熟悉,然而卫长声却听得眉心一跳,上前便推开了门:“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静室中两个人盘膝对坐,正自饮茶,中间一张矮几,上面摆放着瓜果点心,那瓜果中有西北的蜜瓜、海南的荔枝;点心制作精致,乃是京城老字号的出产。只看这一桌物事,那绝对不是这别院里可以置办得出的。
而矮几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顾碧城,一个竟是卫长鸣。见到卫长声后,顾碧城微微一笑,卫长鸣却冷笑道:“单说这别院,还不是我留下痕迹,引你过来的,不然你当你能那么快找到她的踪迹?”
卫长声不由怔住,卫长鸣声气虽不好,却也听得出这件事他在其中必插了一脚,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长鸣道:“你问我我便一定要说?叫二哥了吗,行礼了吗?”
卫长声无奈,只得重新行礼,卫长鸣却又道:“那个项岷在你们走后也想发难,幸亏我来得及时,把他擒住,但这般一来,也是累得狠了。歇息一下,再和你说话。”说罢自顾起身来到旁边的一张榻上躺下,面朝着墙壁,竟闭起眼睛睡起觉来。
卫长声简直无语,但想到卫长鸣奔波至此又擒了项岷,却也不好催促,只得向顾碧城道:“碧城,这……”
顾碧城抿嘴一笑:“这都是你二哥想出的主意,甚至就是我在石室中所说的话,也是他教给我的。”石室里指责柴延那一番话甚是刻薄,并不是她平日口气。
原来昨日里卫长声晕倒之后,卫长鸣便向顾碧城道:“这柴延似只马蜂,实在讨厌得很。眼下有两条路,第一,我能让你们在当下摆脱此人,从今往后你和卫长声去过小日子,但说不准日后他会来烦你;第二,便是一劳永逸,让他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你选哪一条?”
顾碧城不假思索:“自然是第二条!”
卫长鸣道:“好!这脾气我中意!我告诉你……”
原来卫长鸣已与拾音方丈商议好,待顾碧城现身后,便先将她带至石室中有夹层的别院。之后,又故意说出要在次日便将顾碧城带至观自在塔囚禁一事,这样一来,柴延只有一晚时间,必会在当晚去找顾碧城。而拾音方丈在之前找个理由,带着众人躲入夹层之中,自然便将柴延的真面目看了个干净。
说罢,顾碧城又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安全,一来拾音方丈就在那夹层中,二来齐翎扮成尘因藏在前面,三来我当时穴道并未被点,又有碧蚕丝在手。这一局看似险恶,其实安全,你这二哥,实在也是一个心思巧妙的人。”
听她赞卫长鸣,卫长声也只有苦笑,拍一拍她手,起身来到榻前,向卫长声道:“未想二哥是这样布局,我竟是误会你了,实在抱歉。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事先二哥不与我说明?”
卫长鸣依旧躺在榻上,道:“我事先和你说了,你便能听么?这布局看着虽好,到底是险的,但凡是个男人,也不肯让自己女人赴这般险地——换我我都不肯,你便肯让她去?”
卫长声一时无语,卫长鸣此言确也有理,若卫长鸣事先与他说明,他却也是不肯令顾碧城冒这样险的,只是——“那我醒来之后,二哥又为何不与我分说,反而言语讽刺,只私下留下印记引我前去?”
卫长鸣头也不回:“我乐意。”
卫长声被他气笑,有几句话原本不想说,此时便也说了出来:“好吧,二哥,我再问你,你又怎知柴延昨晚定会去找碧城?须知在外人眼里看来,都只道柴延想要杀她。除非有人事先知道,柴延已与风入松勾结在一起,而碧城一旦被关入观自在塔,再无可能现身,因此柴延才非得在昨夜去找她寻那倾城印的下落不可!
“可这又怪了,柴延与风入松的勾结何等隐秘,这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得知的,必然是之前就有过详细调查。还有,拾音方丈怎来得这般巧,又被柴延请着入双杀盟,又能说出观自在塔这一番话,还有江北那些掌门怎么都在昨日里一齐到来——这是事先就布置好的吧?有人之前说什么来找拾音方丈在江北游玩,我看,这都是虚言而已。这般缜密的布置,这般仔细的筹划,二哥,早在我于廿四桥救了碧城之后,你大概就已经开始着手筹划这些事情了吧?你对家人好,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么?”
先前卫长声说话时,卫长鸣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可卫长声说最后一句时,他忽然一个翻身,从榻上转了过来:“烦死了,你是乌鸦么,一直嘎嘎嘎叫个不停?”
随后他便坐了起来,一脸不耐烦的颜色:“咱们鸣蝉卫家的人做事,什么时候要旁人来指手画脚了?别说那柴延一身的问题,就是他没问题,我也给他弄几条小辫子揪出来。算了算了。”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白玉佩来,往卫长声手里一掷,“幸好你把先前那块玉给人了,不然才是丢咱们卫家的人,这块玉当个定礼,才叫勉强过得去。”说罢他又躺了回去,“我要睡了,都别烦我。”
卫长声与顾碧城忍着笑,并肩走了出去。顾碧城笑道:“他既中意这间屋子,咱们便去找拾音方丈再要一间住吧。”
卫长声笑道:“也好。”便把那块白玉佩塞到顾碧城手中,“二哥方才说,要拿它做定礼呢。”
那块被卫长鸣称为“勉强过得去”的白玉佩润若春水,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着龙凤呈祥的花纹,极是精致,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宝物。顾碧城也不羞涩,大大方方接了过去:“嗯,只是我现在身无长物,可没东西回你了。”
卫长声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有。”
“什么?”
“你若能现在陪我走一走,便是给我最好的回礼了。”
二人携着手,在别院中闲走,此时别院中众人多在休息,四下里一片宁静,碧草茵茵,雨后的清新气息和着别院中的檀香悠悠传来,令人心绪舒畅。自二人一诉衷情之后,此时方有时间独处,纵是不发一言,心头也自有一份惬意安然。
虽然昨夜都是一夜没睡,可此刻二人都觉眼下时光十分静谧美好,谁也不想去休息,直走了大半个别院,经过一座观音像时,石像后忽然展身走出一个人,一双眼怔怔看着顾碧城:“阿绣……”
那人神色怔忪,一脸苍白,却是孟非言,卫长声见到是他,想到当日廿四桥下此人一剑刺来,顾碧城险些丢了性命,不由得一阵恼怒,正待发作之时,却见顾碧城目不转睛,神色不变,依旧携着他的手,从从容容地自孟非言身前走过。
就好像,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她的生命中也从未留下过这个人的痕迹一般。
刚才那个人是谁,管他呢?
我只知此时良辰,身侧良人。
卫长声与顾碧城在别院中又休息了几日,这几日中,卫长声四下里寻找殷浮白,谁想这位兵器谱上的状元当真是神出鬼没,自那一日出现在七苦崖上之后,四周便再寻不到他半分踪迹。卫长声与顾碧城计议一番,都觉得不久后便是殷浮白去深沉雪之时,既在这里寻不到他,不如便去深沉雪等待。于是待到顾碧城伤势好转之后,也向拾音方丈告辞。
之前拾音方丈一直忙于收殓柴延尸骨等诸多善后事宜,并未抽出时间与二人单独会面,此时见得二人,便笑道:“之前诸多事情,都承蒙二位援手,待到二位大喜之时,老衲再来恭贺。”
卫长声笑道:“哪里,先前多亏方丈相助,卫三这里谢过了。”说罢,与顾碧城一起行下礼来。
拾音方丈侧身让过:“卫施主客气了。”
齐翎早在两天前喉咙便已恢复正常,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已然离开别院。卫长鸣则在那日与卫长声交谈之后便已离开,只道:“成婚时记得告诉家里一声,在不在家办酒随你们便。”卫长声忍着笑:“这等大事,自然要……通知二哥的。”他原本想说“自然要请二哥主持”,想到卫长鸣那个物必精,食必细的习惯,赶快地改了口。
卫长声的玉花骢已经寻了回来,卫长鸣又留下一匹白马给他们,二人骑上宝马,驰骋数日,便已到了北疆。
此处的风景较之江北更为开阔,饮食风俗较之江南更是大为不同,顾碧城赞道:“这里好,人与人之间没那么多计较,反而觉得舒服。”
卫长声笑道:“你若爱这里,日后有机会,不妨多住一段时日。”
顾碧城笑道:“好啊。”
他二人闲聊时分,便已到了中午,二人来到路边一个酒肆打尖,刚要了酒菜,就听得旁边有一人高声道:“你们都没听到,那个琵琶实在是好听!”
卫、顾两人起初并不在意,但那人高声大嗓,却不由得人听不到,只听那人又道:“今日里我带了虎皮,原是去集市上卖,谁想那集上有个怪俊的秀才,不卖东西,也不买东西,就那么坐在地上静静地弹琵琶,弹得那叫一个好听,你们不晓得,真是——”这人显是没读过什么书,一时间也不晓得怎么形容,只道,“他弹琵琶那时候,要是我那虎皮被人拿走了,我都不带发现的!”
有人听了不信,可也有人便问他:“还有这样的人,他还弹么?我下午也去那集市看看。”那人可惜道:“我也是想再听呢,可那秀才弹了一支曲子便走了,说是他等的人来了,便不弹了。”周围人一听,都叫可惜。
听到这里,卫长声忽然长身而起,向那人问道:“这位大哥,我且问你,你说那弹琵琶的人,可是身穿蓝衫,等的是个白衣的小哥?”
那人道:“他等的是什么人,我可没见到,可他穿的倒是件蓝色长衫,看着都旧了,不知洗了几水。”
卫长声眉锋一挑:“多半是他。”忙结了账,又向那人打听了集市方向,便带着顾碧城匆匆赶去。
顾碧城听到这里时,也想到当日里聂如云讲述顾玉京与殷浮白打斗时,原是先有个弹琵琶的蓝衫书生发声,之后殷浮白才现出身形。二人一边赶路,她便向卫长声问道:“这个蓝衫书生到底是什么人?”
卫长声道:“此人与我也算有些渊源,他出身衡阳冯家,排行第四,名叫冯双文。”
衡阳冯家与鸣蝉卫家并列武林四大世家,顾碧城奇道:“既是衡阳冯家人,怎的江湖上从未听说过他的声名?”
卫长声笑道:“你自然不曾听说,盖因这位冯四公子并不懂武功。”
顾碧城又是一奇,旋即想到聂如云也曾提过那蓝衫书生不通武功之事,便道:“这倒怪了,他既是冯家人,怎能不通武功呢?”
卫长声道:“你有所不知,冯家有一房人,天生的体质特异,无法练武。但这一房人博文广识,虽不会武,对天下武学却无不精通,事实上,江湖上排兵器谱的百晓生便是出自这一房。而这一代的百晓生,正是冯双文。”
顾碧城“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又问,“那这位冯四公子与殷浮白又是什么关系?”
卫长声道:“冯四公子与殷浮白本是至交好友,这几年来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冯双文既在此处,那殷浮白必也相距不远。”
顾碧城听了很是欢喜,谁想二人赶到集市之后,四下打听寻觅,却并未见到那蓝衫书生的身影,卫长声苦笑道:“看来是天意如此,我们还是直奔深沉雪吧。”
顾碧城也点头称是。当晚他们休息一晚,次日不再耽搁,一路向深沉雪而去。
这通往深沉雪的道路甚是奇诡,竟然是从一处悬崖下的一条隐秘道路上去,寻常人若不知根底,再想不到此处,到这时,卫、顾二人也只得将马匹寄托,徒步而行。一路行来,卫长声向顾碧城笑道:“这深沉雪原是个极隐秘的所在。江湖中也只有寥寥数人得知,我往日与殷浮白有过数面之缘,也问过他如何能至深沉雪,他却说曾应过一名友人,决不能说。”
顾碧城奇道:“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卫长声笑道:“你都忘了,便是我说一年前漫游至北疆,遇到一名友人,他带我去的。”
顾碧城“哎呀”一声:“便是你说的那个年纪已老,不通武功,可是记忆超群的友人?”当日里卫长声说陪她去北疆,便是以与这名友人约见为理由。时至今日,二人想起当日在杏花小镇中月下对谈,心中皆是甜蜜。
卫长声笑道:“正是他,但我说与他一年后约见也非虚言。他姓白,以他年纪,我原该称呼他一声白老先生,只是他为人固执,非让我叫他白兄不可。”又笑道,“倒也有趣,这位白老兄不懂武功,可是约我来到深沉雪的日子,倒和殷浮白来这里的一般。”
顾碧城沉吟道:“他不通武功又能找到深沉雪,倒也很是了得。”
两人一路谈论,在即将天黑的时候,终于到了深沉雪。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足有千亩的大湖,湖面上满是白莲,那一片勃勃的生机,旺盛得几乎要溢湖而出,莲叶郁郁如碧玉,莲花皎然若深雪。夕阳漫染远处天空,远处的莲花似乎也染上了金红的颜色,宛若梦境。顾碧城深吸一口气:“都说深沉雪不似人间,原来世间真有这般的美景!”
卫长声的目光,却落在湖畔一个人的身上,那人一身黄衫,虽是背对他们而坐,却也可看出他的身形十分瘦削高大,再看他头上发如深雪,一根黑发也无,却与湖中莲花同色。卫长声笑道:“白老兄!”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卫长声、顾碧城二人目光落到他脸上,二人同时大惊。
“白老兄?”
“是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