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馆·河豚(4)
厨娘不但没走,反而上前几步,去木桶里洗了手,她的手胖胖的,又粗糙,不是好看的手,可是洗得很费心,用皂荚前后都搓了。洗过之后,她去推开那扇没有完全打开的窗户,阳光洒进来,暖洋洋地扩散到两个人身上。
然后她说:“因为你不像我,做菜时把心都搁在里头。”
女孩子愣住了,白皙的面庞映在光里,初初显出美人胚子。
“后来,我把河豚端给昆彪。”多年后,老板的声音在小饭馆中回响,“是认真处理,没有毒的河豚。当时我心中还有些懊丧,觉得错失了一个绝佳机会。
“可是,我才把盘子放下,昆彪身后便转出一个人,就是那位忠心不二的‘铁虎’,先尝了一口,等待片刻,然后再递给昆彪。
“我蒙了,张着嘴立了半晌,然后冷汗止不住地从后背往下流。”老板说下去,“我这才知道,这是对我的一次试探,如果我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只会毒死一个不相干的人,和搭上我自己的小命。
“而同时,我也明白了,那个胖胖憨憨的厨娘,不像看上去那样没有脑子。她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保护着她的丈夫,和我。
“经此一次,我更加谨小慎微,不敢露出半分让昆彪怀疑的样子。
“时光流转,我出落得越发美丽,性子乖巧低调,相玉的功夫稳中有升,加上运气不错,几年来每年至少为昆彪相到数块价值万两的宝玉,于是一时风头无两,人人说我是他身边的大红人儿。每日醒来,总有几个人托着成盘的金银在外头候着,想走我的门路,求见昆彪一面。我的居所也一换再换,最初出车入仆,已然不差,而最后所居的屋子琉璃盖顶,锦绣铺地,九曲回廊,堪比王侯,晚上起夜,我自己竟然会在屋子里迷了路。我的厨娘也换了,有四五个大师傅专门伺候我一个人,但我其实,总觉得他们没有那个厨娘做的好吃。或许,就是他们做菜时没有放‘心’在里头吧。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忘记,从来就没有忘记。”老板顿了顿,说下去,“那些恨啊,就像黑色的汁液,当它接触到你的心脏时,是很痛的,痛不欲生。可是你又按捺不住,要把心慢慢地泡进去,让那些痛支撑着你,直到那黑色慢慢晕开,整颗心都变成黑色,又冷又硬,无所顾忌。
“而这时,昆彪跟南诏朝廷的关系日趋恶化,南诏新君即位,不满他一家独大,只手遮天,加强了对他的掣肘,明地里搜查打击,暗地里培植其他黑道势力,与其抗衡。”
南诏,昆宅。
昆府的建筑偌大一片,高低不齐,像狮子的獠牙大口,看上去就凶险异常。假使一个人未听过昆彪的大名,见了这宅子,也多半会不自禁地绕道走。所以,居住在狮子獠牙之间的人,总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可狮子獠牙之间,真的安全吗?
穿皂衣的衙役堆满了庭院。另一边是昆彪的人马,也是黑衣,两头倒像黑压压的洪水,随时准备涨潮在一处。
“昆彪,本官传你三次,你不到案,本官只好来府上相请了。”领头那差官向对面一拱手,道。
“于大人。”对面的昆彪掀起茶盅喝了一口,抬起一只眼盯了年轻官吏半天,才缓缓说道,“您的前任们,来鄙人府上喝茶,没有谁带过这么大阵仗。”
“所以他们都丢官去职,才轮到我戴这乌纱,是也不是?”姓于的官吏快人快语,倒噎得昆彪也一哽。
半晌,他才又道:“看于大人年轻,怕是没上过这大青山,不知大青山有多高。”
“山再高高不过太阳。”官吏拍了拍腰牌,上头刻着金乌,是朝廷官员统一的制式。
“这么说来,于大人今天是非要为难在下了?”
“谈什么为难?我等也只是奉旨搜查,事情真不是大人做的,自然还大人一个清白。”
“话说到这份上,昆某再退一步,怕是让兄弟们瞧不起了。”昆彪语气还是冷冷的,但脖子上青筋已经爆出。
双方手中都握紧了兵刃,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可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叮叮咚咚之声,清脆悦耳。转出一位少女,不过十四五年纪,穿着白衣,捧着一堆明器,从后院出来。
“统领大人也不用搜查了,东西都在这儿。小女顽劣贪财,盗挖古墓,事情都是小女一人所为,家主大人并不知晓。”少女走到官吏面前,低头一礼道。
“什么?你是去给昆彪顶罪吗?”多年后的小馆中,吴莫念忍不住叫了出来。
“没错。”一粒灰尘掉在杯子里,老板用指尖把它掸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顶,也会有其他人顶,因为我当时没到十五,最多判两年,更因为……”老板突然停顿,继而莞尔一笑,“放着王侯的房子不住,去蹲苦窑,你不觉得这是很感人的戏码吗?”
“是……”吴莫念悻悻道,“我若是昆彪,保证也感动得痛哭流涕。”
“驱使我这样做的,却不是爱,而是恨。”老板叹口气,“人人都说河豚毒,仇恨,却比河豚毒多了。
“不管怎么样,我成功了。”她说下去,“我在牢里挨过打,扫过茅房,但等我出来之后,地位扶摇直上,我感觉到,我真的成了昆彪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动手了。
“我勾结了另一个帮派的头脑,叫沙凌的。当时我看到那人眼里有团火,我知道,他急切地想在这个江湖上出头。
“而没什么比谋杀一个成名已久的江湖老大更迅速的成名方式了。
“我刺探好了昆彪的行程,巨细靡遗,然后告诉了沙凌。
“那天说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也不为过。傍晚时分,我看见沙凌回来了,活着。也就是说,他成功了。”
南诏,昆宅,虽然这时该叫做沙宅。
喜欢住在狮子獠牙之间的人,还真不少。
沙凌,这里的新主人,站在昆彪原来最爱的庭院中央,负着手,意气风发。
昆彪也依然在这里住着,或者说,至少他的一部分还在这里住着。
他的躯体,吱吱呀呀的,被绳索慢慢吊上他最爱的庭院中最高的旗杆,缺了一只脚,一只眼睁着,凝固了最后时刻的恐惧与慌张,也昭示着新主人的胜利与威权。
女孩子站在旗杆底下看,很长,很长地吐了一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