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松萝(2)
“我找的不是那具偃偶。”
荆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见原涧略略侧脸,嘴角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而且那具偃偶仿制的不是翦明,而是她的母亲,菡妃。”
荆南一怔,那偃偶手中握着的羽钗,分明是翦明从不离身的宝贝——不,不对!那枚羽钗在传给翦明之前,其实是菡妃的东西!
一时间,无数念头洪水般冲入荆南的脑海。那偃偶不是翦明,也就是说,珀霖和桓安的目标就不仅仅是诱捕原涧那么简单。他们原本针对的人是秦渊,是秦渊曾经拥有的帝国。
这场暗中大量制造偃偶的计划,从秦渊未败落时就开始了。珀霖前来在中州远不是一时兴起,她所布设的网远比他知道的要深,要广。
那网中到底收捕了什么东西呢?荆南寒毛倒竖,忽然身体一轻,又被原涧拎了起来,与追袭的廪君错过,在纵横的联桥间飞跃。
荆南回头喊:“我不知道珀霖到底想干什么,但你在这笼子里一个一个收拾她留下的偃偶,非累死不可。”
“我并没打算做那么费时的事。”
荆南被带着在阁中飞掠——他们正突破廪君的阻碍,缓慢地一层层上攀。而这珞云阁的中空远远超过了自外部看到的高度,似乎连接着云端。他们无疑又被一层幻境捕获,然而除了不断上攀,别无他途。
楼层越来越高,被原涧斩落的偃偶就在阁底砸散得越碎,之后渐渐看不清碎片,再之后,连砸落声都渐渐远不可闻。荆南天生惧高,不由得心惊肉跳,胃肠扭绞。
就在他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拎着他的力量猛转,原涧带着凝为一线的剑气撞向廪君。珞云阁天顶迎面而来,三人一同重重撞向天顶诸佛的彩绘之中。
又是一声琉璃碎裂的脆响。眩晕中,荆南只听见原涧低咳了一声,血腥味弥漫了过来。他心知不好,返身搀住他,用力向一侧跃开,勉强跌落到破口旁边的阁顶上。而被他们以剑顶入阁顶的偃偶则从天顶裂隙中跌落,坠入无底深渊。
荆南赶紧爬起来检视原涧伤情,手却被阻住了。原涧拭去嘴角血迹,撑着墙壁踉跄站起。荆南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差点叫出声。
珞云阁的顶部,竟还藏着一方阔大空间!木质的曲梁像肋骨一样排列,在高远处汇为一体。那些牵扯偃偶的透明软丝自天井收拢上来,沿着深灰色石板延伸向空阁最深处,探向蛛网的最后一层。
丝束的尽头,缠绕在一个十字形的物体上。那物体隐藏在月光蔓延不到的暗角,只能隐约看到它被丝束重重缠绕,泛着银白色光晕。除了牵扯坠落楼底的廪君偃偶们的长丝,更多的线缕则向四面八方延展,一股股消失于侧墙空阁的缝隙。还有些零散的,牵扯进阁中角落。
那些角落里,排放着成堆的人偶。它们身体扭曲各异,脸孔都朝着一个方向,望着到访的不速之客。
荆南被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横跨一步抬手腕箭上弦:“我明白了。你拼尽气力攻上阁顶,就是为了毁掉这操控所有偃偶的核心对吧。做得好,这最后一步,老夫来助你完成!”
一只手压在了即将出膛的短箭上。原涧将他的手腕按了下去。
荆南愣住了。原涧走过他身侧,走向那众丝缠绕的核心,长衣被裂隙间的风拂起,月光下如雾影蝉翼。他行至那十字形物体前,一言不发,抬手抚开纠缠的丝线。
一张脸,自丝线下露了出来。不同于偃偶的冰冷和完美,那张脸满是灰尘和伤痕。随着原涧手指的触碰,一滴泪自睫上滴落,双眼缓缓睁开。
荆南失声惊叫:“翦明!”
丝线重重缠绕下,并不是十字形的核心,而是一个人……他一直在担心的翦明。
原涧轻轻捧起那张脸:“对不起,我来晚了。”
翦明抬头看他:“我阻止不了它们攻击你,我扯不住它们……”
她的声音被原涧的手隔断。他展臂,将她僵直的身躯搂入怀中,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荆南大步冲到两人面前,顾不得打招呼叙旧:“这是怎么回事?桓安那混蛋对你做了什么?别怕,先救你出来再说!”他抽出护身短刀,准备切割那些蛛丝。
“不行!”翦明大声喝止,“如果斩断这些丝,所有的偃偶就会失去控制!”
荆南的手僵住了,疑惑道:“难道你是自愿被捆缚在这里的?”
“必须阻止安陆侯。”翦明缓缓抬起眼睛,“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开战的准备,征讨的目标只有一个——墨辰所在的王都。”
阁顶瞬间陷入寂静。半晌,荆南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谋反?不可能!我们刚才途径安陆城内,既没看到军队,也没有听说筹饷。桓安他拿什么谋反?”
“如果他麾下的是一支没有生命的部队呢?”翦明轻声道,“无需征兵,没有辎重,连兵营军备都可省去。安陆侯唯一需要的,只是资财。”
荆南语塞。他眼前浮现出鄂中富商临死挣扎的脸——资财对桓安,已经不再是问题。
眼前一切诡异得如同幻境迷梦。荆南一直以为,从不依赖身份的翦明,此刻应该在某处自由闲适地生活,而不是……而不是被束缚在暗无天日的阁顶。他一把抓起那些丝线,沉声道:“这丝,是白蔹干的吧?用这丝捕获执剑剑技,消耗原涧的体力,又能把你束缚在这里,还一边威胁我听命于她,这女人当真是算无遗策!”
“等等,荆南——”翦明惊叫。
荆南扬起匕首的手腕被原涧握住了。原涧望向翦明:“翦明,你应该并不懂得控丝之技,为什么能潜入这里?又如何得知能以此阻拦桓安?”
翦明神色略略迟疑:“我……”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原大人果然如传言中一样无情。即使世间最挂心的女子受困于前,也这般气定神闲。”
荆南腕箭陡转,对准自帷幕后缓缓踱步而出的身影。安陆侯轻袍缓带沐风而出,脸色却是阴沉:“为什么不出手救她?”
“为了借我们之口劝退翦明,不得不层层设计,看来她的确给你造成了很大麻烦。”原涧转身面对桓安,“然而你却不能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允许。”
另一个声音回答。绯红盛装的女子自帷幕另一侧行来,与桓安相对:“翦菡宗伯身为浔门学宫前代祭酒,为延续学宫殚精竭虑。她的后人,白蔹必会以身相护。”
荆南抬手指她:“白、白蔹,不,夏语蛾你不是一心向着桓安……”
月色倾洒入阁,顺着白蔹的衣袂流淌。她一笑,声色缥缈:“语蛾、白蔹,此身到底归属何人……白蔹只是想向先生求得心智归一之法,除去心念中的矛盾。然而先生不允,白蔹只得……自己做个了断。”
原涧冷然道:“看来安陆侯夫妻不睦的传言是真的了。不过你了断自身犹豫的方式,竟是利用无辜者制约你的夫君,当真也是费尽心机。”
白蔹微微苦笑:“先生认为白蔹有辱师门,白蔹无可辩驳。然而以控丝牵制桓安这件事,却是翦明对我提出的请求。”
翦明眼神清澈,其中有什么东西是荆南从未见过的。她沉默片刻后开口道:“翦明……加入了国书众。”
国书众。荆南听说过这个名称,这个号称匿世著史、活动于暗处的组织,与朝堂文人遥遥相对,却与各大学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到底何者是何者的延伸,却没有人能说得清。翦明身为菡妃之女,与其自有渊源,但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