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4)
(六)临渊
“你会遇到许多从前想不到的事情。而天地很大……很美。”张庭说。
“所以嘛,我也得出去走走。”谢知白调皮一笑,“我功夫可比你好!”
“快走吧,我替你跟师父解释。你有本事跑出去,可别哭着回来!”
谢知白撇了撇嘴:“我还要去你们都没去过的地方,带着最美的花和最好的酒回来。”
“知道啦。不过这柄剑你得拿着,”张庭手上递来与自己腰间仿佛的那柄剑,“决意出去,便玩个痛快!”
“你会遇到许多从前想不到的事情。”谢鹇看着空无一人的通道,拍拍阮遇之的肩,“但有时答案简单得很。我猜不是有人轻功太好转瞬间就把人救下,而是你摆的姿势不对,让他被暗河冲走了。”
阮遇之看着那条深不可测的河流,默默点了点头。
“小阮啊,你想不想再听个故事?”谢鹇问,“能让你瞬间恢复信心的故事。
“这次很短,就两句话。第一句,做扶风索的人,叫做张庭,是九渊门第一十三代门主。第二句,我是他师弟。”谢鹇骄傲地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话音突兀地止住了。
——水中、洞顶、四周,各有三人。渐渐浮现出的面孔苍白阴森,眉眼细长,嘴唇却薄如刀锋,九张脸看不出分毫区别,只透着森然的死气。
逢尤、悲天、疾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长离。
青衣九鬼,结阵。
谢鹇吐字:“好大的一场热闹!”身形却如磐石般一动不动。彼时他与阮遇之心照不宣地各据一方,与那九人对峙。安静至极的洞中又不知为何吹起一股细风,透过薄霭望去,让人不由背脊发冷。九渊门扶风阵,风为掌风、剑风,亦是忧思缚于风。欢以卒岁,忧能伤人。此番于青衣鬼手中重现,虽幽冷过甚、失之大度;但借暗河之力,风行水上,却亦带着自然而老到的威力。
先动的仍是谢鹇。他出剑,出得极慢,阮遇之终于看清,谢鹇这柄剑细而长,却并不轻,内力蕴蓄剑尖,更显绵泊淳厚。只是这一剑以极慢极静而始,却以极快极动而发。剑身便如云霞出海曙,原只是和暖的日色缓缓向上,一个突破却能勃发出映照千山万壑的夺目之光。
他剑锋本长,剑风更长。极缓的这一剑,才能蕴蓄化开寒意的无边日色。
然而剑光笼罩的刹那,阮遇之却消失了。
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谢鹇身上,只有阮遇之读出了他的意思——去、找、云、中。
——诛心。青衣常在云中隐,云中灭,青衣死。
云中鬼泣,如怨如慕。阮遇之掠出阵外,刀光直追那一方凄神寒骨的雾霭。他知道这是一场较量,所谓的“术”与“阵”,都是利用人视线的盲点与心理的极限。没有什么是毫无破绽的。
阮遇之的招式倏然变得细碎,招招相扣迭生,却并不用老,配合着精妙的步法在迷雾之中快速地穿行。骤然看过去会发觉他像是在旋转——刀如骤雨之前翻卷的云流。
雾气越来越重,但他知道这是对方攻击范围在缩小,为了不露出破绽这个范围只能越来越小,直到他的刀光可以沾染白色的衣袂——那意味着谢鹇已在迷雾中脱身。
阮遇之等一个近战的时机,云中鬼自然也懂。她已备好细小的银针,只等阮遇之的刀光。
然而没有刀光。
他左手中飞出的是索,一端持手,另一端缠上云中鬼尚在半空的身体,自右肩,至左腿。云中鬼是出了暗器,但阮遇之的右手刀够快,左右手宛如两个人,一人格挡,一人还招。
云中鬼拼着右肩中刀染血,双腿一绞,自扶风索中脱身,一瞬间不再分出精力控制周身的雾霭,双手翻飞如花,数种暗器齐齐出手。
阮遇之飞身而起,一一避开。云中鬼云雾已散,他知道手中刀的分量,不急于一时。
——雾散。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容颜清秀的女子,半跪于地微微喘息,却以一个极为妥当的备战姿势,观察着周遭的一切。阮遇之屏息凝神,继而发觉这是一个稍大的石室,而云中鬼背后所对的方向,是一个略微窄小的洞口,隐隐透着光。
洞中传出窸窣的声响。阮遇之看到云中鬼神色一变,紧接着洞中传出一个稚嫩的嗓音——
“娘?”一个半大的孩童从洞中走了出来,这样唤着。瞧见阮遇之,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哥哥?”
那孩子面色惨白……不,是面色、眉发俱白③!黑暗之中眼瞳中泛着幽然的蓝光,真如地狱中的厉鬼。却似乎不自知,毫无防备地看着阮遇之,水汪汪的眸子里透出的全是天真稚气。他手中拿着一颗夜明珠,比方才谢鹇手中那颗大了数倍。珠身半透,泛着微蓝的光彩,流转如十六夜摄人心魄的月色。传说夜明珠乃是珠中之妖,要无数险地去“炼”,可遇而不可求。如若谢鹇在此一定认得出来,那便是九渊门镇门之宝,掌门信物,引路者仰仗的力量。
阮遇之心神一动,方陷思量,云中鬼已经起身,直逼他所在的方向。霎时刀剑交鸣。但他一讶之下却不担心了,那孩子手中的珠子照得附近丈余都亮如白昼——看得见、听得见,那么快雨刀下,他还未逢对手!刀风一快再快,两人的身影都似虚幻,但地上却多了几片白色的衣角。
就在他准备结束这场争斗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焦急而愠怒的声音。
“都停下来,别打啦!”那声音带着一点天真一点甜嫩,不知怎么就戳中了阮遇之的心。
阮遇之停手了。他从没想过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会停手。一念生死,他示弱一分就是败,败就是死。然而云中鬼的剑竟然没能刺过来。
横在身前的是一只小手。那只手不带内力,却逼得云中鬼生生收招,硬受了反噬之苦。
“都坐下来,我们来讲故事,不打架……”那孩子说着,看了一眼娘亲,又看了一眼阮遇之。
当是时,两人之间隔着孩子对峙,气氛霎时变得诡异起来。
阮遇之瞥了一眼,云中鬼伤势已颇重,其实不足为患。大概这孩子先天不足,只有母亲偶尔来陪他讲讲故事。而人世间所有争斗,不都是因为……故事么?经历过的或是正追求的故事里,那一点足以让人动起手来的“不同”。阮遇之这么一想,便对着母子二人自心底泛上一股怜惜。他拄刀而立,开口:“夫人,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一问换一问,你说话的时候,我不动手。”
——他有点想知道这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云中鬼”之名,到底有几分是当真为恶?
“讲个故事吧。”阮遇之说。
那孩子听闻此句,“咯咯”地笑了。云中鬼看见阮遇之收招后当真不再动手,冷声道:“受制于人,你问吧。”
事实和阮遇之想象的完全不同。
青衣鬼祁钰和云中鬼祁瑛,本为青衣会弟子,却因兄妹相爱的禁恋被逐出师门。十二年前青衣会与九渊门两败俱伤后,青衣会销声匿迹,二人追寻蛛丝马迹,找到了魑魅谷中的洞穴,却在洞里发现张庭生前留下的九渊门秘诀与宝物。九渊绝学、停戈剑、悬黎之璧……哪一样都令祁钰如痴如狂。他调查昔日青衣会的后人,招揽门下修习剑阵,以替身之法和云雾之气掩人耳目、杀人于无形,自此廖山四鬼中“青衣”与“云中”风头日盛。数年后,二人产下一子,却天生患有白肤白发、不能见光、体弱多病之症。采石之资多半以“治病”为名,但风声走漏后悬黎之璧的光华令人趋之若鹜,来此探宝的人愈多,死的人也便愈多。只是魑魅谷之名本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若非知道当年九渊门与青衣会的争斗,很少有人能猜到这么多条人命皆非天作,乃是人事。
“张庭?”阮遇之其实听到一半已经知道那些恶事多半没面前这女人什么事,但这个名字却让他心下一惊。脑海中闪现方才谢鹇说过的话,他突然片刻都不想再等。
——“做扶风索的人,叫做张庭,是九渊门第一十三代门主。我是他师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