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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言的结局

梨花缘未了 沉默的秋风 5974 2024-11-19 06:25

  夏季,没一丝风,阳光使出浑身解数,烘烤着大地。空气水泥似的凝固,地球像装在一个闷罐子里,透不得风,憋闷得慌。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大地裂开了缝,木愣愣地望着天,好些庄稼萎缩成了枯草。稻子扬花时,充足的阳光恰利于稻子生长,稻谷竟意外丰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正如《圣经》中言,上帝为你关了一道门,同时给你打开一扇窗。

  收割时节,村庄处处传出“轰隆隆”的机器声,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田埂上堆满黄灿灿的稻草,晒坝里铺满金灿灿的稻子。农民的愿望是庄稼有好收成,在满足基本生活的前提下,传宗接代是他们最高的追求。至于爱情,与他们无关。但凡带“桃色”的男女之事(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他们又表现出极度“关心”,并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嗨,你们听说没有?啧啧,真不好说出口……”为证实其可信度,不忘添一句:“我亲眼看见……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啊!”还蛮有社会责任感地,“哎!世风日下啊!”

  这天,晏如与奶奶忙着用风车车稻子,外面有人喊“冷晏如——”声波穿越干裂的空气,穿过倒伏的稻穗,跃过火热的晒场,挤破风车的哐当声,传到她耳膜里。

  声波是从林家房前发出的。林家的房屋,是方圆数十里最早修建的砖房。房子一修好,林家就遭了秧——林正清坐了牢。如今,房子已空了。

  每经过此,晏如便觉房子某处有双阴森森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许是被他家狗咬后,产生了阴影。

  其实,林家的狗,她很熟悉,它也熟悉她。云帆曾带它和她约会。不知怎地,是没认清她,还是忘了她?那天,狗扑上去,狠咬了她一口。晏如妈找他家要医药费,云帆妈非但不理,还痛骂了一顿。苦了云帆,在她家后山坡的柴草垛里,被贪心的蚊虫狠“宰”了一回。他叫赵二娃约她,她没理。李皮娃说了一句话,她就出去了。他说:“你不去,他会一直在那里。”他做得出来!她冷冷地说:“我还没死,你可以走了吧?”他怯怯地看着她,仿佛是他就是那条狗,背叛了喂养它的主人,做了忘恩负义的事,惭愧难当。“你要看我死了才走?”说话的声音哽咽,眼泪成串滚下。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她奋力挣脱。他低声说:“你心里不好受,咬我一口消消气,好不好?”

  她心里一酸,是啊,他家狗有错,他没错啊。她半嗔半怨地说:“手拿出来!”

  “手上有骨头,牙齿会痛,咬这里吧。”他指着他嘴唇。

  她抓起他的手,象征性地咬了一口。他故意夸张大叫。

  晏如没作声,眼泪往下淌……

  云帆拍拍她的肩,说:“我看看伤口,行不行?”

  她憋了许久,终于狠狠地说:“你家的人和狗一样恶毒!”

  “说得有道理!”他一本正经地说,“经讨论研究决定,把林三娃许配给你,让你咬个够……”

  她一心想堵住他的嘴,忘了腿上有伤,右边有个树桩,她抬起左腿。白裙子主动缩短了半寸,他一眼瞥见了她大腿上白纱布包扎的伤口,又不好意思蹲下端详。

  “打狂犬疫苗没有?”

  “没有……”她喉咙哽咽,气已消了几分,嘴上仍犟道,“死了才好!”

  “这就对了嘛,我家狗咬了你,你咬了我,扯平了。咱俩一起得狂犬病,互相咬……”

  邮递员阿姨远远见她,笑得如一朵波斯菊,“资江县教育局……工作单位?”

  “好像是。”她的心如一潭湖水,没有兴奋和激动。毕业时,小舅给她联系了郊区一所中学。但她固执地填了支边的申请——她想远离繁华,远离熟悉的地方,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以此责罚自己——她企图通过身体上的苦,冲淡精神上的苦。

  她把信装在一个书包里。书包是她做家教时,一个学生丢弃的。孩子父亲做古董生意,赚了些钱,在成都买了几套房,女主人闲在家,平时接送孩子,打打麻将,做做美容,逛逛街。“给你介绍个有钱人,你留在成都,不用工作,一辈子享用不尽……”晏如以笑作答。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谁不想要?但她更想通过自己努力获取。她不愿做个家庭主妇,变成这个样子:早上出门,为他弄好早点,挤好牙膏,找好衣服,打好领带,送他出门;晚上回家,为他泡好茶,做好晚餐,准备好拖鞋,迎他进门……女佣般的生活,机械、呆板,以丈夫为轴心,围着他转,没有自己的个性和圈子。把某人作为生活的全部,不是她想要的。有手有脚的人,为什么要靠别人养活?

  书包是崭新的,背不到半年,孩子嫌它不好看,就不要了。晏如恰好也在,觉得可惜,便将它带回。她用它装些书信、公交卡、学生证、毕业证书等物件。她顺手抽出一封信,是云帆在营部训练时,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她按这个地址给他回过信,却没回音,据说,他调走了。

  “燕子(她的小名),亲爱的宝贝……”读他的文字,才感到他真实存在过。心里激荡着难言的酸楚。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眼泪静静滑落……

  “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听说你读大学了,为你高兴。今后,你就要独挡一面,不要再哭了……”她涕不成声。

  她妈嫁给大伯那天,她独自躲在山后的柏树下流泪。拽了把沙子准备恶作剧的云帆,刚举起手,在半空停滞了。他看到她抹泪,听到她啜泣。他父亲进监狱后,好长一段日子,他母亲也常哭泣。他总假装没看见,悄悄从母亲身后溜走。他知道,当你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时,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有那么一瞬,他对她产生了怜悯——对仇敌的女儿产生同情,只有电视小说中才有的情节,他演绎了现实版的传奇。他慢慢走近她,从包里摸出放了好几天也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糖纸被他摸得光滑透亮,油腻腻的,糖变软了。它穿透糖纸,发出甜甜的奶香味,他悄悄吞了吞口水,把糖递给她。她嘟嘴不要。她扎着两个马尾,头发又黑又密;粉嘟嘟的脸,略有婴儿肥;眼睛亮晶晶的,像电影画报上的女孩。他心中的白雪公主就是这个模样。每见到她,他就想,她若不是仇人家的孩子,该多好啊!

  “你为什么哭啊?”“哪个说我哭了?”“我看见了。”“你才哭了!”“小狗哭了!”“你才是狗!”“哈哈哈!承认了吧?”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声音有糖梨的味道。他再次把糖递给她。“我奶奶说,你们家人坏,不让我和你们耍……”“我妈也这么说……”“那你为什么理我?”“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好不好看不关你的事!”“关我的事!”“关你什么事?”“不告诉你!”晏如不再理他,自顾自捡起石子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

  “你听过狼外婆的故事吗?”

  “听过。”她心不在焉。

  “灰姑娘呢?”

  “也听过。”

  “白雪公主?”

  “听过,听过,早听过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

  这些故事,是小舅跟她讲的。在她眼里,小舅很博学,他仿佛没有不知道的事,用她妈的话说,他“上懂天,下懂地,中间还懂空气”。

  “我说一个,你肯定没听过。”他咬咬牙,说这话时,心里没了数。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人……”他想了一会,不知接着怎么说。

  “有个人怎么了?”

  “他家里养了条狗,”他憋了半天,说不下去。

  “养条狗有啥?你家养,我家也养。”

  “不对,该是头驴。”

  “驴是什么啊?”

  “哦哦,好像是头牛,对,就是牛。”他涨红着脸。

  “你骗人!”她揭穿了他。

  为了证明他没骗人,他咬牙说:“骗你是小狗!”谁愿意做狗啊,她相信了他,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

  “哦,想起来了!是这样的。”他咬咬嘴唇,接着说,“有一家人,他家有块地,地中央有一座坟……”

  他边说边看她,她没害怕的意思,只正了正身子。

  “起初,这座坟只是个小土包。每次耕地,快接近坟边时,主人就留一犁,久而久之,坟变得越来越大,像座小山丘。”

  “小山丘有多大啊?”她打断他。

  “山那么大。”他两手比划。

  “骗人!明明是块地,地哪有山大?”

  他急了,涨红脖子。他跟别的孩子讲故事,从没遇到过障碍,眼前这女孩哪来那么多问题啊?

  “反正越来越大了。”

  “后来呢?”

  “他家主要劳力死了。”他本想说“爸爸”,但怕她听到伤心,就换成“主要劳力”,他听大人聊天也这么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该怎么办啊?他家妈妈哭啊哭,哭得眼睛都瞎了。这天,这家八岁的男孩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人对他说:‘孩子,你明天去河边的桥下,那里拴着一头牛。牛的主人死了,牛饿了三天三夜了。你让它吃点草,把它牵回家,好好养着。以后,你家的庄稼就不愁种了。’说完,老人不见了。

  “第二天,小男孩到河边,果然看到桥下有头牛,它蹲在地上,几乎没站起的力气了。小男孩让它到河边吃饱了草,喝足了水,把它牵回了家。一家人如获至宝,凭他家的经济能力,根本买不起一头牛。这头牛也争气,吃东西不挑剔,只要填饱了肚子,干活就卖力,一头牛顶几个壮劳力干活。不几年功夫,他们家的日子就过得红红火火了。小男孩也长大了。

  “有一天,他又做了个梦,梦见了上次托梦给他的老人。老人头发胡子全白了。他对男孩说:‘孩子,你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地养活一家人了。我也老了,没力气了,不能再帮你了。’男孩很好奇,无缘无故,老人为啥这么说啊。老人说:‘我是埋在你家地里的人,承蒙你家耕地时给我留了空间,让我得以超度转世。我无以为报,变了牛来报答恩情……’男孩还想问,老人却不见了。醒来,他往牛圈去看,发现牛已死在了圈里。一家人悲痛之余,将它安葬在那座坟地的旁侧。从此,他家地里有了两个坟堆……”

  听着听着,她就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他脱下外套,轻轻搭在她身上。

  她妈嫁给大伯后,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村里的小孩,见到她影子,远远喊:“嫁二嫁!嫁二嫁!”那年代,女人结两次婚,是很丢人的事。大人碍于面子不好说,小孩听了大人的谈话,就信口开河地乱说。起初,晏如也回两句,久而久之,就低头不理,只当没听见。有次,云帆刚好路过,听到了几个小孩骂她。他跑过去,提了一个孩子的衣领,指着他鼻梁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小孩一见是云帆,知道他两家是世仇,指着晏如,讨好地说:“我没骂你,骂的是她。”没等他说完,云帆反剪他的手,两拳打在他背上,骂道:“以后哪个再骂她半句,老子打掉他狗牙!”从此,没人敢当面骂她了。

  上学,他在半道上等她;放学,他又遥遥地跟在她后面,没人时,便上前与她搭话,像她的影子。她伤心难过时,他会陪着她,给她好吃的,给她讲故事,逗她笑……有一次,她问他,你怎么总跟着我?他说,我怕你一个人哭。他说过,他最怕她哭。

  “……

  “你要找个真正爱你的人,幸福地生活!我会在远方默默守望你。如果忘记我令你心里好受些的话,就把我忘掉吧!我会把那些往事精心地珍藏,作为心灵的慰藉。

  爱你的 云帆”

  读完信, 她已零落成雨了。

  “小燕子,燕子!”母亲的声音,她赶紧拭干泪,想把信藏住,却来不及了,“做啥呢?喊你几声都不应……哪个的信?”

  “教育局的,通知我报到。我来背,妈。”母亲背着一大背猪草,脸上显出倦容和憔悴,皱纹爬满了额角。看着母亲,她一阵心痛。

  打小,她爸就不在家,母亲说,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她不知道“很远”有多远。她想象,爸爸工作的地方是个童话般的世界,那里有漂亮房子,有她想要的玩具和糖果,有她从没看过的娃娃书,有她喜欢的白裙子。她设想,某天爸爸带她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可是,当她亲见一辆破旧的煤车缓缓停在家门前,几个陌生人从车里抬出一个黑匣子的时候,她知道她的梦破灭了。一个叔叔端着她爸的照片,奶奶一见照片就嚎啕大哭,母亲则晕倒在地。有人告诉她,爸爸死了。她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她拉开嗓子哭了,哭得在场的人都哭了。当时她七岁,母亲三十出头……

  “怎么啦?分配不好?”母亲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泪痕。

  “没有,终于可以上班挣钱,太高兴了。”她顿了顿,又说:“妈,等我收入稳定了,你就不种地了,我养活你!”

  “不种地吃什么?你那点工资……等你结婚后,妈帮你带孩子。”

  晏如脸红了,本想说“不想结婚”,又怕母亲伤心,所以说:“妈……,人家还没耍朋友呢!”

  “那不是迟早的吗?我看,上回来的那个男同学,叫刘甚么,高高大大的,人也勤快……”

  “哎呀,那人不行,喜欢他的人太多。”

  “他对你好像很好。”

  “哪有?他对女生都好!”事实是,刘仪伟追了她四年,她喜欢不上他。

  “赵二娃大孃想给你介绍她们副局长的儿子……”

  “副局长咋啦?我不和官职结婚。”

  “外婆院子的王四娃可以吧?忠厚、老实,和我们家般配,工作也好。我路过一回,他妈就问一回,‘你女儿耍朋友没有’。王四娃见到我也‘姑姑’‘姑姑’的,喊得多亲热……”

  “呵呵,妈,你自作多情,人家对你热情,就对你女儿有意思了?再说,王四娃一个文弱书生,长得矮爬爬的。还戴副眼镜,眼镜一取,吓死你!”

  “你总这种挑剔怎么办?”母亲长叹一声,想到了云帆。她试探地问,“他,跟你联系没有?”

  晏如明白“他”指的是谁,心里抽搐一下,刚忍下的泪重又涌了出来。她说不出话,只轻轻地摇摇头。

  许久,她费力地说: “也许,他有女朋友了……”她再次拼命让满眶的泪往肚子里咽,但喉咙阻塞着,泪水溢满脸颊。趁母亲放背篓,她用拿信的手拭干了泪。

  母亲沉默,她也沉默着。

  那天,云帆妈抱着一大摞信,跩开冷家的门,“哗啦”一声将信扔在地上,信散了一地。“管好你家女儿,别再勾引我儿子!我儿子打光棍,当和尚,也不娶你家女儿!”骂完,扬长而去。

  晏如一封封地捡起信,像拾起千斤重负。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流淌。

  母亲说:“……我们两家的仇,这辈子解不开。以他妈的个性,不可能让你们在一起。咱不缺臂少腿,慢慢找……”母女俩默默流泪。

  这个结局,她早有预料;这种收场方式,令她措手不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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