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里?”总算问出了一句话。
锦宜曾悻悻地许过一个愿望:假如老天故意要让她总是让她见到自己不想见的人跟物, 那她最不想见到就是金山银山,只可惜, 老天爷太过吝啬,连金沙银沙都不曾赐给她一颗, 这名为“三叔公”的东西么……却几乎到处都是。
锦宜已有些糊涂,记不得自己已经见过桓?几次了。
但是每一次的不期而遇,就像是身体有一种自动反应,脊背上会“嗖”地爬上一股异样,像是所有人面对辅国大人之时那种发自心底的畏惧产生的寒,又像是面对着实力太过悬殊的对手,油然生出了敬而远之的冷。
不幸中的一点万幸, 该是锦宜还有一个“三叔公”的称呼可以当做救命稻草。
那句话才出口, 锦宜自觉冒犯,便忙又补充:“我是说……三叔公您老人家……也出来逛街吗?”
自惭自己的口拙,锦宜低着头,右手抬起, 暗中狠狠地拧了左手臂一把:难道又被捉了现行?上次才信誓旦旦地表示, 绝不会再惹事,不会给郦家丢脸从而让桓家丢脸的。
但是谁能想到,她这多年以来第一次的佳节出游,居然会跟桓辅国撞个正着?想到这里,锦宜不由怀疑……是否桓?是个游手好闲爱好玩乐的人,他无处不在随时随地的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所以,她有生以来唯二的两次“离家”, 都会跟他撞见。
要知道这可是在偌大的长安,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方寸之地,就算认真要去找寻一个人都艰难,何况恰好地两次都“偶遇”。
***
锦宜恍惚的瞬间,耳畔传来惊呼声,这一声提醒了锦宜,她来不及顾虑害怕,猛然跳起来:“对了,子邈!”
情急之下,锦宜想绕过桓?往那前方人群骚乱处奔去,桓?默不做声地探臂,恰好将她挡住。
锦宜被迫止步:“三叔公!”她仰头看桓?,突然又想起方才他把自己救了出来,当即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手臂:“三叔公,我怕子邈有事!”
桓?望着她仰头望着自己的模样,两只眼睛在夜色里仍是水盈盈地,光影摇曳,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担心,双眸仿佛有些微红。
桓?道:“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事。”
“真的吗?”这双明眸陡然睁大了几分,目不转睛地等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桓?很满意,灯影下这双眼睛里全是他的影子。于是那唇角上挑的弧度略加深了几分:“我向你保证。”
锦宜虽然很想去“眼见为实”,但却也深知桓?的能力,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若是肯应你一件事,就算随口一句,也可称作“一言九鼎”,绝不会有任何赖账嫌疑。
锦宜终于松开手,心底的担忧得到了解放,方才遇险的惊恐经历便后知后觉地爬上来。
锦宜抓了抓胸口衣襟:“哎!方才吓死我了!多亏了……”
还未说完,突然醒悟自己的口吻实在是太过亲昵,于是及时打住,重新垂手做恭敬状,同时心里开始盘算如果桓?质问自己为何夜晚出游的话,要如何回答才显得最合适。
两个人立在拐弯的墙角,桓?身形高挑,偌大的黑色斗篷跟夜影融为一体,同时将锦宜娇小的身影遮的严严密密,行人们从他身后穿梭不停地经过,却没有人发现就在他们身旁咫尺,有两人正在“密谈”。
***
听不到桓?说话,锦宜低着头,两只眼睛却左右逡巡:“三……”
“别叫了。”
套近乎的亲戚称呼还没叫出口,就被人无情地拍飞了回来。
锦宜受惊地重又抬头,疑心桓?生气了,那……她是不是要抓紧机会,主动承认自己不该出来乱逛?
桓?并没有给锦宜“痛改前非”的机会,他突然握住锦宜的手,拉着她往深巷里走去。
“三、三叔公?”锦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本想停下来,但自己的力道跟桓?相比,简直“轻如鸿毛”,只能身不由己地加快步子,生怕慢了一步就失去了直立行走的机会,而是横在地上被他拖动了。
“辅国……大人!辅国大人!桓大人!三叔公……喂!”
忍无可忍,苦苦哀求的声调,最后变成了带着愤怒而毫无礼数的一声“喂”。
桓?回头瞧了她一眼。
只是这淡淡地一瞥,就足以把锦宜方才积攒的怒气跟勇气都打的灰飞烟灭。
她怂包地重又低眉顺眼,声音也都没有志气地轻了几分:“您……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桓?并没有回答,锦宜却自己发现了那个答案。
“这种味道,”鼻子掀动,像是先前附身在朱静儿身上的西施犬突然又附在锦宜身上,她仰头像是狗一样地嗅着,然后叫道,“甜梨汤!”
就在两人身侧,是一条隐蔽的狭窄街市,四五步开外的摊位上,摊主正将锅盖打开,一阵热气腾腾地白雾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酸甜交加的气息。
不必桓?示意,锦宜的双脚有了自主意识般,带着主人飞快地来到了锅子面前。
虽然已经跟那锅子做了亲密接触,锦宜却还嫌不够一样,探头深情地凝视那咕噜噜冒着热气的锅内:“好香啊。”
嗅着空气中酸甜交加的气息,口水已经先流了出来。
背后,桓?一声不响,只是摆了两文钱在旁边。
摊主正疑心锦宜想用“嗅觉”代替“味觉”,吃自己的气味霸王餐,见状才放心,忙快手快脚地舀了两碗甜梨汤水。
仿佛是小孩儿得了朝思暮想的贪嘴之物,锦宜感激地看着桓?:“谢谢三叔公!”
桓?心里哼了声:“再敢叫一声三叔公,就不给你喝了。”
这句话在心里不满地响起,却不肯从嘴里说出来。
锦宜早捧着瓷碗,匆匆吹了吹,也不顾烫,就小心地啜了口。
甜香入喉,顿时喜欢的眉开眼笑。
“就这么好喝?”桓?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捧碗,吃汤水,以及那满足的甜笑,虽然他一口也没有喝,却无端已经感觉到那沁甜入心,或许,不仅是入心,还入了骨,入了魂。
“是呀,”锦宜陶醉比眯了双眼,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甜香,“小时候我最喜欢喝了。”
后来长大,又要操持家务,只在家里有闲钱富余的时候才来买一碗,但是郦家闲钱富余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少到近似于无,这甜梨粥虽然便宜,但“吝啬”如锦宜,竟也不舍得出那区区一文钱。
“虽好喝,到底是寒性,不易多喝。”桓?说,原来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锦宜已经迫不及待地连吹带喝,几乎把一碗都吃光了。
“是是,”锦宜猛地醒悟过来,忙收敛了一脸笑,把碗放下,讪讪道:“三叔公你喝。”
桓?端起面前的汤碗,也学锦宜的样子吹了吹,想了想,放在她的面前:“我不喜这种甜腻之物,你喝了吧……只是喝多了对身子不好,下不为例。”
锦宜的眼亮了亮:“好。”她点头如啄米地答应,举起双手恭敬地把那一碗接了过去。
这一次她学乖了,慢慢地捧在掌心里喝,大概是因为那句“下不为例”,所以格外珍惜现在的每一口。
“上次……为什么对素舸说谎?”桓?突然问。
他忽然在这个时候问起……锦宜一愣,继而答道:“因为,您叮嘱过,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曾见过您。”
桓?当然知道桓素舸的手腕,她若想知道真相,一定会用各种方法“威逼利诱”让人招供。
但锦宜……以目前这种“低级段数”的她,居然并没有给桓素舸得手。
“你……这么相信我?”他凝视着面前的女孩子。
这本来是个拍马屁的好时机,何况才吃了甜汤,嘴里甜滑的很,此刻说两句哄死人不偿命的话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望着桓?沉静的眸色,就像是有一只手把那些哄人开心的话给死死地按住了。
锦宜眨了眨眼:“那三叔公为什么也没有承认?”
锦宜指的,当然是在桓府的时候桓素舸套桓?的话,桓?却丝毫不为所动之事。
两个人的联手,才完美地瞒天过海。
“那是因为,”桓?微微一笑,“我相信你。”
像是先前喝下的甜汤,突然在心里成了形,成了一只完整的甜梨,鼓鼓涌涌地塞着锦宜的心口。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
“我、我该回去了……”莫名地,锦宜有些心慌。许是喝了太多甜汤的缘故,“子邈子远……不知怎样了,他们也会担心我。”
桓?看着她变得讷讷的神色,脸上的笑敛了几分。
正在这会儿,一人从桓?身后的巷子里跑了出来,他张望片刻,本是转身要往左手侧去的,突然又停下步子,看向此处。
灯火阑珊,他仿佛看到那熟悉的半面,不假思索地,林清佳叫道:“妹妹!”
锦宜原本没发现林清佳,听到声音,本能地想探头出去,谁知身子才轻微地一晃,辅国大人不动声色地举手,大手拢着锦宜的头,将她摁向自己的胸口。
猝不及防,锦宜撞在桓?怀中,缎袍温柔地擦过她的脸颊,从他领口透出的香气也在瞬间暗沁出来。
他的左臂也早勾住她的腰,把双臂也连着抱住,锦宜觉着自己现在这个形象,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被用棉被裹住了手脚,而且还用被角搭盖住了头。
手法如此娴熟而到位,看样子辅国大人很有育婴的潜质。
这会儿,如果桓?身后的林清佳多走几步,转过桓?身旁来到他跟前儿,必然会发现锦宜就被这人抱在怀中。
但是……不知为何,向来谨慎入微的林清佳却并没有多走这几步。
锦宜人在桓?怀中,一只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咦,似乎有些急促?
或许那不是桓?的心跳,锦宜怀疑,那是她自己的。
但另一只耳朵,却又警惕而担心地听着林清佳的动静。
这一刻,锦宜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林清佳过来,还是想他赶紧走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脚步声响……越去越远。
可桓?并没有松手的意图。
“三叔公!”锦宜忍不住叫起来,“他已经走了!”
桓?缓缓地将她松开,锦宜急急后退两步:“我、我也该走了。”
“你还喜欢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话。
今晚上,辅国大人的行为似乎有些失当。
锦宜赌气扭开头,却又醒悟面前这个人不是自己可任性的对象,于是她又蔫蔫地低头:“林公子是我家世交之子,而且他现在都定亲了,还是三叔公您亲自当的保山……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不懂您的意思。”
桓?似乎笑了两声:“那就是不喜欢了?”
锦宜按捺不住,抬头有些疑惑又有些愠恼地望着他。
桓?看着她有点儿倔强的不悦表情,面上却毫无恼色,反而带着一种类似宠溺的淡淡笑意:“行了,身为长辈,我问问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