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悄悄扬起着,假如那个人回头了,她一定会挺直着身体,把咧嘴笑改成抿着嘴笑,在他的注目下,学着电视上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们优雅的步伐和仪态。
许戈觉得自己肯定能做好,平日里头她可没少对着镜子学过。
从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不用许戈回头看她就知道那是谁,那是班机里最喜欢迟到的学生,这位同学总是最晚出现在他的座位上。
拔腿就跑,许戈可一点也不想当那位倒数第一的迟到生,迟到太多次会让老师印象不好的,她爸爸可是费了很多口水才让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
许戈念的学校是耶路撒冷为数不多没有宗教活动的学校之一,这所学校大多都是来自于亚美尼亚区的学生。
学校并没有把接受黄种人学生规划进他们计划里,即使有,来自东亚的移民家庭也不愿意把他们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来,在那些家长眼里,这学校的资历太一般了。
和许戈所念的学校与之相反的是一墙之隔的另外一所学校,那是上世纪法国人创办的学校。
学校所采用的是西方最先进的教育理念,从教育者乃至学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每年就只对外招收五百名学生,这些学生需要拿到推荐书,拿到推荐书后还得经过面试和智力测试,再经过导师们的投票才能拿到那五百份名额之一。
能进入那所学校的学生大多数非富即贵,那个人是该学校为数不多的异类之一,他的父亲仅仅是一名五金店的老板。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许戈总是担心那个人会在学校受到歧视。
一段时间过去,许戈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五金店老板的儿子比那些常常跟随自己父亲出现在高官们嘉宾席上的学生们更受到欢迎。
她和他的两所学校就仅仅只有一墙之隔,消息总是很灵通,许戈耳边总是充斥着高年级女生的窃窃私语:
平安夜,五金店老板的大儿子身上做工粗糙的礼服比那些贵族家孩子身上的名牌礼服更能吸引住女孩子们的目光。
五金店老板大儿子在新年足球友谊赛上连着进三个球,球赛结束之后,女孩子们堆到他面前的鲜花都把他的脸遮挡住了。
而从他指尖流淌出来的旋律总是能让人们忘却在暗夜里响起的枪声。
诸如此类的传言还有很多,这些传言有时让许戈心里无比的骄傲,有时又让她小小的心灵里生出淡淡的忧愁。
因为,高年级的学生们不仅会堂而皇之拿走梅姨给她的面包,即使许戈用尽所以力气和那些人争辩,甚至打一架,可最后吃亏的人好像总是她。
什么时候,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才能像五金店老板家的大儿子那样神气。
十月中旬的周末,许戈心里有些的不快活,不快活是从下午开始的。
这天下午许戈从爸爸的五金店回家就看到她特别不想看到的人,那是在老城区很受欢迎的布朗家的小小姐。
老城区的女孩们在说起布朗家的小小姐总是说“我长大希望变成布朗家的小小姐。”
布朗家的小小姐在那些孩子眼里是完美的象征,小小年纪脸蛋漂亮,不仅脸蛋漂亮还心地善良,会烹饪糕点也精通音律。
被孩子们津津乐道的还有布朗家小小姐的身份,她是这里最受人们爱戴的法驻以大使馆外交官的女儿。
但许戈更讨厌布朗家小小姐的是她的另外一个身份——那个人的同学。
四个月前,布朗外交官最小的女儿来到耶路撒冷探望她的父亲,期间,在法使馆发起的慈善活动中她和那个人表演了双人钢琴弹奏。
次日,布朗家小小姐就宣布她要留在耶路撒冷陪伴她的父亲,一个礼拜之后,她变成那个人的同学。
而现在,布朗家小小姐以那个人同学身份来到他们家做客。
这个时候穿着正装、一本正经充当起一家之长的爸爸看在许戈眼里俨然变成了“嫌贫爱富”的典范,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进忙出的梅姨也让许戈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让许戈心里恼火的是那个人对布朗家小小姐的态度,他居然邀请她参加他书房了。
要知道,每次许戈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混进他的书房,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五分钟之后被清除出场。
现在,许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布朗家小小姐在那个人的护送下进入他的书房。
看着书房门关上时许戈心里恨不得把手里的刀叉往那个人肩膀捅,不,这只是一时间的气话,她偶尔在那个人身上发现类似于手起泡,脚腕淤青时都心疼得要死,她怎么可能去伤害他。
刀叉如果要插的话也得是在布朗家小小姐牛奶一般的皮肤划出一道口子来。
乍然的那声“许戈”让她吓了一跳,顺着爸爸的目光许戈发现手里的刀叉在白色的餐纸上划出了好几道疤痕。
乖乖的把刀叉放回去,许戈在心里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布朗家小小姐快点从那个人的书房离开,快点用完晚餐滚蛋。
许戈盼来了晚餐时间,让许戈更加愤怒的是布朗家小小姐坐在她平时坐的位置上,而她的位置变成了和梅姨肩并肩。
就这样,她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两人体现出了良好的默契,她面前杯子空了,他适时的往她杯子注上了水,她微笑着,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握住了水杯。
单单是这个动作好像就坐实了,老城区的孩子们那种特属于青春期似是而非的传言“布朗家小小姐喜欢街西口五金店老板家漂亮的大儿子。”
最近,许戈总是能无意中听到这样的传言。
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法兰西小公主,许戈在心里嘲笑着她的庸俗,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在许戈眼里等同于喜欢滚着蕾丝边礼服,和用漂亮锡纸包装着的巧克力的臭毛病一样。
晚餐期间,自以为是的布朗家小小姐还频频对她释放善意,用类似于“长得就像可爱的东洋娃娃。”“笑起来眼睛好像卡通人物”“脸红扑扑的就像熟透的红苹果。”来形容她。
对于布朗家小小姐的赞美许戈在爸爸的眼神的敦促下只能装模作样的摆出十分受用的样子。
好不容易,晚餐结束了,好不容易,布朗家的小小姐提出告辞,但接下来从那个人口中说出的那句话让许戈的心眼一下子提到喉咙口上。
那个人脸朝着布朗家的小小姐:我送你回去。
集中注意力,念动着咒语:快说不,快说不!
第一千零一次,许戈的咒语再次失效,她看着布朗家小小姐眉笑目笑着点头。
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当那个人的肩线到达许戈的鼻尖时,出于某种直觉许戈下意识伸手拉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这一举动成功引起那个人的注意,他侧过脸来。
这还是许戈第一次从那个人的眼神中捕捉到含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即使是淡淡的但还是让许戈的内心感到了怯弱。
松开手,带有少许麻纱的布料擦着她的指尖,侧过脸,许戈触到了梅姨的目光。
慌忙垂下头去,垂着头来到窗前用拉窗帘的举动来掩饰那种她也说不出来的感觉,那感觉类似在某一个瞬间失落了自己最为珍爱的礼物。
拉完窗帘之后,许戈在窗前发起呆来。
从小巷处传来的机车引擎声让许戈如梦方醒,第一时间拔腿就跑。
如许戈所预感到的那样,那个人真的让布朗家小小姐坐上他的机车。
等许戈跑出门口时那辆有着和圆顶清真寺一模一样颜色的漂亮机车已经开到巷尾了。
骑着机车的少年背影挺拔项长,穿着长裙的少女侧坐在机车后座上,她手搭在他肩膀上,长长的裙摆看着美极了。
就像老城区里的那些孩子嘴里说的那样“布朗家小小姐和五金店的大儿子在黄昏散步时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从家里随手拿出来的擀面杖从许戈手里脱落,许戈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她手里,那一刻,差不多有半米长的擀面杖看在她眼里充满着某种的攻击力,就像之前的刀叉一样。
那辆机车昨天才送到家里来,金灿灿的,看起来漂亮极了,那是德国一家汽车公司送给那个人的奖品,他在上个月的足球友谊赛中荣赢最佳球员。
当机车送到家里时,许戈相信自己会是那辆机车的第一位乘客,当然,开机车的得是那个人。
可第一位坐上机车、手搭在那个人肩膀上的另有其人,这个想法就像汹涌的海水在冲击着海岸,让许戈心里泛起了一种陌生的情潮。
许戈想,会不会那种情潮就叫做伤心呢,据说那是一种比不快活还要更难受的情感。
从手上掉落的擀面杖往前滚动着,当它停下来时那辆机车连同布朗家小小姐的裙摆一起被小巷尽头的光所吞没。
黯然转过身来,许戈再一次触到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背后的梅姨的目光,那一瞬间,许戈心里有着一种无可遁逃的窘迫。
呐呐开口:梅姨。
许戈一直觉得梅姨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和很多时候一样梅姨揽住她的肩膀,就像没有看到那掉落在地上的擀面杠一样,问她是不是今晚梅姨做的菜不合她胃口,不然怎么就只吃那么一点。古老的东方文明里流传着: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经过奈何桥,奈何桥上有让人忘却记忆的孟婆汤,来到奈何桥上的人都要喝上一碗孟婆汤,喝完了孟婆汤走完了奈何桥进入新的轮回。
这听起来就像是流水线上的工程一样,产品本身身不由己,但也有那么极小部分的人依然对前世念念不忘着,他们固执的抓住那些记忆。
那都是一群倔强而长情的人们。
他们喝完孟婆汤走完了奈何桥,来到幽暗的隧道,紧紧拽在手掌心里的记忆却被黑暗逐渐吞噬,支离破碎。
幽暗隧道的尽头是光,是生命的源头。
即使是闭着眼睛,但还是能感觉到周遭的环境。
无处不在的是光。
在那些光里头有人的脸,那些脸都低垂着,周遭山一般静默,那躺在床上的妇人眼睛紧闭眉目安详。
轻轻的,轻轻的来到她跟前依偎在她怀里,触到的身体宛如沉睡已久的冰川。
莫名其妙的一颗心揪了起来,当她还是极小的一点点时,明明很温暖来着,温暖得让她迫不及待的想一天天变大。
周遭开始有了轻微的响动,思想瞬间一分为二。
一半迫不及待的聚拢进入到那个小小的躯体里,一半游离于身体之外,焕散而徒劳。
小小的躯体被托在掌心上,上升,一直在上升,光此时此刻来到极盛时刻。
也不知道是那个坏心眼的,手在她的屁股上一拧。
婴儿的哭声嘹亮且生机勃勃。
前尘往事如烟云般逝去。
世界混沌初开。
漫长的生命之旅在婴儿的哭声中拉开了帷幕,母亲的汗水眼泪还凝固在眉梢眼角,但身体已经冰冷成一片。
最后的一缕思绪停留在站在床前的那个孩子明亮的眼眸里。
长情的人,一秒一眼一个瞬间就是长长的一生。
许戈总是对那个人说“信不信,我出生那天有看到你。”
那个人总是安静的倾听着,和他大多数的时间一样。
倒是爸爸会轻拍她头顶:到一边玩去,不要打扰你哥哥学习。
从懂事以来,许戈就觉得那个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在玩那个人在学习,别的孩子在打架那个人在学习,别的孩子山跑海跑那个人还是在学习。
许戈都不明白那个人学那么多东西要做什么。
那个人会讲的外语种类她五个指头都数不过来,那个人身手灵活精通射击,那个人可以在一分钟里完成所有设置的障碍,那个人还会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个人啊,真是全能型选手。
灰溜溜离开他的房间。
绕过那个墙角,蹑手蹑脚来到窗下,等待着从那个房间传来那声闷重的关门声,嗯,爸爸走了。
房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得意洋洋搬来木墩,脚踩在木墩上,伸手,打开窗户。
手抓住窗栏,下巴搁在窗台上:许醇,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当大人物。
这话是许戈从一位游方的相士口中听来的,被她宝贝一般的揣着。
正在学习的人抬起头看她。
春分时节,那叫不出名字的树、那开在枝头的花、那满山遍野的风、那屋檐底下唠叨个不停的风铃都叫做春光。
那坐在窗前的男孩是不是也叫做春光,不然怎么会明媚到让她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瞅着,瞅着,张开嘴,就是忘了去说话。
假如记得开口了,肯定会是类似于“许醇,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当大人物”。
许戈都记不得了,对于那个人的崇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筝掉落在树上她苦着脸站在树下无计可施,他就轻轻的一个跳跃,修长的身躯盖过她的头顶,一眨眼功夫风筝就牢牢掌控在他手上时?
还是无所事事的午后,她无意间来到爸爸一直警告她不可以涉及的所在地,看到从他手中气枪精准击落在空中晃得她眼花缭乱正在飞翔着的目标物?
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后,有什么在还很幼小的心灵上开始萌芽,仿佛那春天的枝桠。
眼看着他又要重新回到他的课本上去了。
“许醇,不然你学那么多本事做什么?”她急急忙忙的问,心里贪恋着,多看他几眼。
那么好看的一个人。
回应许戈的是——
手慌忙离开窗台,还说是她哥哥呢,要不是她手快,手指非得被夹到不可,再一次灰溜溜的离开。
没有人相信许戈“信不信,我出生的那天就有看到你。”这样的话,这导致她心里很不快活。
然后,那一天梅阿姨问她“然后呢?”
然后……
呐呐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哪有什么然后啊?就那样啰。
许戈心里很苦恼,以后肯定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了。
即使她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可梅姨还是给以她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
梅姨是妈妈的朋友,妈妈不在之后一直都是梅姨在照顾她,村里很多人都说梅姨也许会成为她的妈妈。
许戈是爱梅姨的,在别人都叫她许戈时就梅姨叫她小戈。
许戈住的村子不是很大,名字很难记,直到离开时许戈还是记不住那个村子的名字,长大之后,许戈才知道那是位于中朝边境的偏远山区,它连村子都不是。
离开那个村子时许戈还很小,大约能记住的也就是那里无处不在的山风,以及那是发生在晚上的事情。
关于为什么要离开那里,爸爸和她说“我们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一直在路上,乘坐过飞机、窝在空间有限的车厢几天几夜、步行过一个人也没有的荒凉地带、住过富丽堂皇的大房间、也在车站旁边破烂不堪的面食店吃过面条。
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那个冬夜,许戈的手指忽然变大了起来,圆鼓鼓痒的,又疼又痒,让她一到晚上就哭个不停,谁也没有办法。
最后,那个人拿来了酒精灯。
酒精灯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手指一个个掰开放在酒精灯上。
很神奇的,那老是让许戈掉眼泪的手指忽然不闹腾了。
那晚,窗外的世界特别黑暗,风从屋顶上一次次经过,狂妄得仿佛下一次就会把屋顶掀翻一样。
“许醇,我想回家。”她和他说,梅姨平日里头做的那些白米饭在那个时候显得特别的诱人:“许醇,我想吃白米饭。”
那怕是闻闻白米饭的香气也是好的,瘪着嘴,那些她以前不大在乎热气腾腾的饭菜、暖和的被窝、还有院子里的秋千让许戈的眼泪都掉落了下来。
那个人没有像往日里头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低声和她说着“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找到住的地方了。”
接下来几天里,每当夜幕降临时,她都会坐在方桌前,在他的注目下把手乖乖的伸到酒精灯上,一双眼睛趁着他不注意时在他脸上溜达着。
载着他们一家人的那辆车夹在长长的车队里,长长的车队卷起漫天的黄沙,她能做到的也就只剩下睡觉和发呆了。
那个晚上,那个人摇醒正在呼呼大睡的她,爸爸背着她下车。
睡眼稀疏中,许戈在爸爸的背上看到了,远远的高高的所在有亮得吓人的星星,那些星星和她任何时候见到的都不一样。
亮蓝色的微光中,她似乎看到长着黑色翅膀的风就像鹰一样,围绕着那些星星盘旋着。
伸手,手指指向那些星星,喃喃自语着:那是天国吗?
一路走来,许戈从很多很多包着头巾的人们口中听到关于那个叫做“天国”的所在,那些人在提起那个地方时都表情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