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落水
易扬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些信息,这位男人显然对我这个另一个科室的半文职警员在场感到诧异,他多看了我两眼,可能是发现我居然没有吓到尿裤子——神态甚至比门外面几个干了几年的老刑警还轻松,他的不快又加深了几分,从他那深锁的眉头上可以看出来。他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万众瞩目的大英雄?
我想现场的状况足以淹没我在他感官中的小小碍眼,易扬先是强迫自己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而后又转过头来面对王鹤飞,当然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我理解他也在压抑着强烈的不适感。站在房间里的三个人,只要其中有一个少一点男人气概或是稍微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口两关,那必然引发一场绝对宏观的呕吐大赛。
但易扬毕竟是老刑警了,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难堪,他转向王鹤飞,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到那支扎在王鹤飞腿上的肋骨,便夹了夹深凹的眉头说:“先去处理一下,假如不严重的话,我在这里等你。”
王鹤飞绝非一个心理弱者,他扶着墙自己站了起来,应了一句好。我忙过去搀着他,头也不回走出停尸室。走廊外的天已然呈灰黑色,象是夜晚刚走了几个小时,眷恋着又回来了,把白天赶到某个山洞里藏起来,却又漏着尾巴不肯完全黑下去。
张廉扶着拦杠半倚着,他看到我们走近,便努力趋前身子,挨着王鹤飞脸旁,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虽心急王鹤飞的伤口,却也只能停住脚步让他们交谈,随口插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没听清。”
张廉望了我一眼,却象是不认得我这个人,又自顾凑近了王鹤飞耳旁,这一次我很注意的去听,依稀分辨出他说的话:“是她,我看到是她。”
我已经恢复了思维能力,听到张廉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人是他们俩都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和停尸室中发生的事情有密切关联。
王鹤飞闻言却是一呆,懵然说:“谁?”
张廉说:“是颂小娴。”
我把脑袋插到他们中间,说:“颂小娴?听上去应该是个女孩的名字,你可不要告诉我是本市那位著名的女模特吧?这怎么可能呢。诶……我说张廉,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这个时候我对颂小娴的了解还相当少,关于颂小娴的一些概况还是王鹤飞后来告诉我的。
王鹤飞制止了我的话,“不要这么刻薄。”
我说:“不是我刻薄,他需要去医院,你看看他的脸色。”
王鹤飞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用解释了。张廉不是个胆小的人。”他转过头轻轻按住张廉的胳膊,又说:“不可能,她已经死了三个小时了,尸体是我自己检查的。若说是假死,我便第一个不信。”
我挫了一下,王鹤飞到底在说什么?我奋力摇了摇脑袋,扶着王鹤飞走快几步,又望了望前面人影憧憧的走道,低声对王鹤飞说:“张廉有些神智不清了。”再走了几步,想到那些像是被锐利爪子撕裂的尸体不禁又说:“署里什么时候养了只这么凶的猫?”
王鹤飞一只手按在插于大腿的那截碎骨上,虽然刺入不深,却也因此无法把心思集中到仔细行走的动作中,那骨头随他的行走而加剧了威力,将疼痛放到他嘴角的苦笑中。他咧了咧嘴巴,努力保留住一颗微笑。我和他都深吸了一口气,越是艰难的时候我们越需要镇静下来。
他咽了一口唾沫,轻声反驳了我自以为是的猜想:“你以为什么猫能打开停尸室的大门,然后把死人从尸柜里拉出来;扯成碎赘,再偷了他们的脑袋?”
我苦笑一声,第三次问了同一句话:“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哎,不是我犯糊涂哩,你自己也都看到了,那些肢体显然是被某种利爪动物撕开的,如果不是猫,难道咱们这里还成了动物园,养了狮子不成?虽然外面有些人把警察形容成禽兽。”
王鹤飞挥挥手,挤在走道上的文职人员分开一条道路,却都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俩;有个别熟悉的同事还轻声询问情况。可惜我们现在心情不佳,连客套话都省了。
王鹤飞说:“这个肯定需要借助其他部门的专业人员,我们这么干想是没法弄明白的,将那些尸体都弄碎了的行为本身很变态了,作案者百分之一百有心理问题,可为何要拿走他们的脑袋,那脑袋有什么用?拿去做什么了?这就不是简单的变态行为可以解释得通的。”他摇了摇头,:“我不是刑侦人员,我琢磨不透。”
我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要琢磨了!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张廉那话有点着调了。”
王鹤飞一愣问道:“什么话?”
我故意前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鬼。”
王鹤飞站住了身体,扶在我肩上的手用了把力,他很严肃的说:“阿君我告诉你,没有鬼,不存在鬼这种形态的事物,只有人吓人,没有鬼吓人。你当过卧底,还经历过那样恐怖的事情,你一定明白我说的话。另外我还要说明一下,所有的犯罪现场,都会留下线索,再精密的犯罪,再狡猾的犯人做了案子,都会有痕迹。只要是对应的高手行家,就一定可以从蛛丝马迹上寻出躲在暗处的人。你要记住,在暗处的是人!绝不是鬼。”
我本就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我自己遇见过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大将军榕公园到失踪的飞机,但我从未把那些事情和鬼联系起来,事后我觉得,我所遇见的确实是非人类的接触事件,但那绝对不是传说中的鬼,至于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得,我本来就不信有鬼这玩意,要不是今天的事情邪得有点过了,打死我都冒不出这念头。”我点了点头说,那样的场面,只在泰国的恐怖电影中见识过,太恶心了。
“没有人愿意经历那样的场面,就如同普通民众惧怕尸体一样;我们法医也惧怕一些东西,在今天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惧怕的是什么东西。”王鹤飞说。
“哦,那个场面使你害怕了?”我问道。
“一开始很震惊,但不是我所说的那种害怕,我刚才想了一下,我害怕的东西好像就在眼前不远了,却还是看不清楚。然而我感觉到它了。”王鹤飞说。
我双眼一眯:“你说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对未知的畏惧感,有某种未知的力量靠近,它将颠覆你以前所有的认知,你所信念的基础,一切的一切;这样的感觉我在飞机上醒过来后就有了。”
王鹤飞一呆:“什么?”
“哦,没事情,我们到了。”我忙掩饰自己的失言。
卫生室的医护人员跟着我们走进了王鹤飞的工作间,做了消毒包扎后,王鹤飞站了起来,试了试腿,觉得并无大碍。
我右手的手指夹着那截从王鹤飞腿上取出来的无主碎骨,送走医护人员后我们关门下闸,王鹤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到他的工作间里他就是一付死人麽样,但这却是好事,代表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我走近王鹤飞身边,想让他知道我也OK了,便说道:“这下易扬惨了,那房间里每具尸体都是一个命案,就算他把碎尸事件的来龙去脉搞明白了,这些尸体背后的案件就够他喝一壶的,刑侦大队的悬案宗卷又要添个几厘米了。”话刚说完就遭了王鹤飞一白眼,我笑着补充说:“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不是对这位目中无人的易大队长幸灾乐祸的恰当时间。我不说什么了,我扶你回去,有一条,这事儿,我不参与。”
王鹤飞不置可否,开门自顾走了出去,我追上去扶着他。很快我们回到停尸房门口,这个楼层已经被封锁起来,走道外从我到达警署时起就笼着一团奇怪的雾,穷极目力可以看到半空中有雨点杀入雾团中,却好象被凝固在那个异常的空间里,连滴落停车场的声息都被剥夺了;走道上的感应灯一瞬间全部亮起,我忍不住把右手伸出走道,在雾中搅动一下,却一无所获,连一丝湿气也没有捕捉到,这使我觉得自己象是和这雾上的雨一样,无端端坠落在某个奇异的空间里。
“怪事是不是孖生的,没事都躲起来,一出来就成双成对的。”我收回手说道。
王鹤飞挂在我背部的手一用力,推着我走向房里,一边故作镇定地说:“你还说不是你把衰气带来的。打你抵达那一分钟起,我们就开始走霉运了。”
我搀着王鹤飞走过转角,心想我把你扶到这里事情就和我没关系了,嘴里也就不反驳,只说:“是是,我是衰人。”
门口已经被清理,原先挤成一堆的文职人员均已被劝告返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并嘱咐关好门窗与世隔绝。
易扬蹲在房间里和另外两位四十多岁的老刑警在拼凑尸体,虽然几人都皱紧眉头,但已经看不出惊慌。王鹤飞和我对视一眼,王鹤飞也就罢了,我却终于对易扬的部门有所改观,换作我是绝对不想再去碰一碰那些七零八落的肢体的。
看到王鹤飞走进来后,易扬站起来,铁青着脸说:“头都没有了。”
我虽然心中对他有点改观,嘴上却还不饶,也不敢大声,只说给自己听:“弄了半天,得出这么一结论,白痴都看得出来头没了。”
易扬自然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不过看到我的嘴巴动来动去,便转过头示意我这里没有事儿了,应该马上闪人。
我展现出三个月来最好看的笑容,我其实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一般不给人看,这会儿心下暗喜,惦了句谢天谢地,立刻准备转身离开,左手的义肢却被王鹤飞一把擒住。
“想溜?门都没有,大英雄。”王鹤飞不理会我挤眉弄眼一脸苦瓜相,转过去对易扬说:“易队,茹清君和我一样,是这个事情的目击者,他必须参加到这个事情来。”
易扬哦了一声,对我说:“你就是茹清君啊,我知道你,茹大胆嘛!大英雄嘛!”
我心中一跳,茹大胆?什么意思?说谎的人特别敏感,我脸上一红,立刻想往王鹤飞受伤的腿上再来一下,急忙说:“我办事儿莽撞,您都知道了,所以我就不给大家添乱了。”
“那可不行!”易扬的态度忽然大逆转,他一笑,眼角便撒出张鱼网,像要把铺满鬓上的银鱼捕了去,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这事你有份,想撤都不行,我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房子里就只有你和小王两个人,小王说得对,你算是挨上了份了,等会我和你室长说一声,调你过来查这个事情。”
我苦着脸,琢磨着应该找谁和易扬谈才可以免掉我这个新任务,现时却只能点了点头,怨恨地瞟了王鹤飞一眼,又想,要拉也不能只拉我一个人下水,立刻补充道:“还有张廉呢,人家可是第一目击者。”
王鹤飞却不搭理我,他看着地上排列的那些还未拼凑完全的尸体,脸色越变越白,甚至连易扬也注意到他的变化;他突然抬起头,声音中微微有些颤动。他说:“还少了一具!”
我首先反应过来,张廉刚才的话犹在耳旁,“颂小娴?”我问。
王鹤飞点了点头:“是的,假如张廉已经把她的尸体送过来了,她应该在这里。”
易扬大声喊道:“张廉……张廉……谁把张廉叫过来。”
门口进来一个警员,边走边揉着鼻子,目不敢斜视,低声说:“张廉刚才就晕倒了,我们看着他的情况有些不对,白沫子吐了一地,立刻派车送去西区医院了。”
易扬两条眉毛又竖起来,骂道:“干个屁警察。还是法医呢,滚!”待那倒霉的警员退出去后,他转向王鹤飞,有点难堪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张廉是第一目击者,他看到了什么?他跟你怎么说的。”
王鹤飞犹豫了一下,我立刻接上去说:“他也不知道是真吓蒙了还是装不清醒,他说这事是颂小娴做的。”
王鹤飞和易扬同时说话,王鹤飞说的是:“他没说是颂小娴做的,他只是说了她的名字。”
易扬却咆哮说:“混蛋!”他旋了一下身,又折了回来,手在空中挥舞着,梗红了脖子,许久后又吼了一嗓子:“这不是说我们署里面闹鬼吗?扯蛋!”
“易队?您叫我呢?”刚才那位警员仓惶跑进来。
易扬狠狠盯了他一眼:“谁叫你呢?你的名字叫扯蛋啊!我叫的是扯蛋,听明白没有,叫的是……不,我没叫扯蛋,你给我滚蛋。”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话转晕。我咧开了嘴,又觉得这时候发笑不合适,不过现场的恐惧气氛却实在给冲淡了不少。
那警员被骂得一头雾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顿了一顿,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又是被易扬大吼一声后,才清晰点说:“张廉死了……送他去医院的同事打电话过来,说半路上人就不行了。”
我猛一抬头,看到王鹤飞额头上坠下来一滴汗,象是一支刺桉,拉扯过他灰白颜色的脸面,攀挂在下巴上,累积变型成了一颗刺球,许久不肯滴落下来,把他的脸抽得变形。我心中也大震:张廉今早还活奔乱跳的一个人,竟就这么死了?他是被吓死的?不!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他是一个法医,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死人没看过?再恶心的场面,再恐怖的情形要说震住了是有的,要说被吓死,那绝对不至于!
王鹤飞喃喃的说:“昨天他还亲自把一条溺尸拉上岸,你知道溺死的人那卖相有多可怕吗?可张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死了?”他张大嘴巴,许久后终于吐出一句话:“那颂小娴的尸……人……呢?”,悬在他下巴上的那刺球才肯回复为一颗晶莹汗珠儿,顺势而下,混入地上的血水中。
我哼了一声,小心避开道上的血水,准备走出门外透透气。我没有见过颂小娴的尸体,只把事情定格在这停尸房中而已,我肯定没有王鹤飞的感觉,他是亲手检查了颂小娴的尸体,亲眼看到这房间中的惨况,又亲耳听到张廉说这事是颂小娴做的,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可能有鬼,但现在他心里也许已经在暗自发毛,正如我刚才所说,有些事情不能琢磨,一琢磨就毛骨悚然。
我却想到了阿佐里,还有他所在的那个神秘部门,既然有这么一个机构的存在,那就说明科学绝非万能,肯定有现时科学无法解释的事件发生,远的不说,我经历过的事情就是一团团迷,而今天这里发生的,是不是也是异常现象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