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顾凝竟觉神清气爽,身上也凉快了很多,不再那般发烫。小院里用小灰缸栽种的金桂芬芳吐香,幽长绵软,令人余味无穷。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前几天还有两只母鸡每日咯咯哒地叫着抱窝,茗雨嫌它吵顾凝休息不好给宰了,剩下那只恢复下蛋才逃过一劫。顾凝下地从窗口往外看了看,没看到那只散养的母鸡,茗雨和茗香也不见人影。
突然西边厨房里白色人影一闪,随即一阵夹杂着芫荽气息的鸡汤香气悠悠飘了过来,顾凝惊了一下,忙问,“顾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允修曾经捎信回来说,他要带顾冲去别的地方走走,所以中秋节没回家,但也没说现在回来。
方才的人影分明就是个男人,老爹一直穿着灰色的麻布凉衫,顾冲夏天倒是喜欢穿白色的葛布衫,是以顾凝怀疑。
等一阵锅碗瓢盆的响动之后,一人捧着红漆托盘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背景是灰败的土墙黑色的木门,他那一身未有任何纹饰的普通白色麻衫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秋风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段,一样的俊逸不凡。
顾凝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下意识地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疼得嘶了一声。
楚元祯朗朗大笑,端着托盘大步进了东厢。
他将鸡汤放在桌上,笑道,“我做鸡汤很香的,你来尝尝。”
顾凝没动,只是盯着他看,“你……”
楚元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唇角微微地翘着,笑道:“需要一批货物,便回来……催一催,路过历城过来看看。”
顾凝审视着他,探究着他的真正意图,楚元祯走上前扶着她坐下,亲自帮她盛了一小碗鸡汤,用瓷勺搅了搅递给她,“不烫,喝吧,看你才几天,瘦成这样!”
顾凝往门外看,也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不禁有些狐疑。
楚元祯知道她的心思,“老爹说大舅家有点事情,他要去看看,顺便让两个丫头跟着去帮忙,走的时候嘱咐我炖鸡汤给你喝。鸡是他杀的,可与我无关。”
那鸡还在下蛋,如果说自己做主杀了,顾凝只怕要恼他。
顾凝浅浅地尝了一口,果然是鲜香味美,而且汤清亮并未有一层黄油让人腻烦。一口之下,顿时食指大动,便将一碗都喝光。
楚元祯用筷子夹出两条鸡腿,将肉撕下来放在小碟子里,又去拿了酱油醋和蒜蓉拌上,用鸡汤浇了一碗饭递给她。
半月里没正经吃饭,顾凝也饿了,可真吃起来也只吃了小半碗便放下碗筷。楚元祯见她吃完顺手接了过去,扒拉了两口。
顾凝脸一红,忙道,“喂,你不会重新盛一碗饭来!”
楚元祯低头看了看碗,“这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见她大病之后的脸上有一种嫣然的粉色,透出股子柔弱的娇羞,让人移不开视线。
顾凝脸颊发烫,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是从惠州来的,还是直接从京城下来的?”
楚元祯咽下嘴里的饭,道,“直接过来的,坐船,先经过历城。”
顾凝瞥了他一眼,从京城回家,如果在连州弃船换车,自然更快,他却径直来了历城,却也不问。
两人静静地没说话,待他吃完,顾凝起身要收拾。楚元祯忙拦住她,“你坐着。”顾凝知道从前他在家定然也要干活,可如今怎么也是楚家外面生意的当家人,家里有女人自然轮不上他动手。
楚元祯握住她伸出去的手,顾凝抽了一下被他握得更紧,不禁心慌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自然地放开她的手,关切道,“还是有点烫。”
顾凝移开眼,“病没好利索自然这样,况且正午天热得很,你不要回家吗?”
楚元祯将碗筷都放在托盘上,“我已经让明子回家给大娘送信,这两日我要在渡口看看货,过几天再回去。”
顾凝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又道,“好热,要不要喝酸梅汤?”
顾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历城可不是惠州,除了酷热的时候,没人卖。”
楚元祯得意地扬起眉毛,“这难不到我,酸梅汤我还是会做。方才我看厨房的小瓦罐里有熏过的乌梅,恰好我带了一包山楂干,桂花又开得正香,都是现成的材料。”
顾凝没法,便跟着去厨房看,怕楚元祯真个管到底还要刷碗忙让他先放着,等茗雨回来收拾。
楚元祯找了乌梅洗净,倒了半砂锅水,然后将乌梅、山楂、干草和新鲜洗过的桂花扔进去大火直到水翻滚起来,然后将火炉膛的木头掏出几片,小火慢慢熬了两盏茶功夫便灭了火。
顾凝惊诧道,“不想三少爷还会做这些。”
楚元祯看了她一眼,“在王家的那几年,什么都学会了。”话说完目光却又不移开,一直笑微微地盯着她,看的顾凝脸颊发热,侧身躲开。
砂锅嘶嘶地冒着白气,楚元祯忙活顾凝也不好意思走开,只得陪着他。
他起身从橱柜里找出冰糖,又从一只青花小瓷瓶里倒了几滴似蜂蜜的东西,厨房里顿时有股清幽的香气萦绕。
顾凝惊异道,“是什么?给我瞧瞧。”
楚元祯笑了笑递给她,“我按西域进贡的食用花露自己做来试试,加了一点蜂蜜。单吃很难吃。倒进汤里会香香的。”
顾凝接过去嗅了嗅,里面有蔷薇、栀子的味道,其他可能是什么食料她分辨不出,尝了一点甜中带着一点涩,还有微微的苦,不禁皱起眉头还给他。
楚元祯让她去屋里坐,他把汤倒在汤罐里浸到井水中,等凉了再拿进去喝。
楚元祯的出现是突发状况,顾凝有些不适应,站在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只按着块抹布无意识地擦着光可鉴人的桌面。
等楚元祯拿帕子擦着手进来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的时候发现他衣摆后面被什么刮破了条口子,他显然还不知道。
家里静悄悄的让顾凝觉得有点紧张,想开口请他坐,可楚元祯自在得很,没有半点做客的架子。楚元祯看到梳妆台上绣了两朵海棠花的领抹,随口道,“绣得比以前好了很多。”
独处让她有点尴尬,“茗雨他们都去了舅舅家?爹怎么也去了,半年不出门,这会倒是喜欢往外跑。”
楚元祯笑着看了她一眼,从墙角的五斗橱上捧来一只四角包着铜皮的黑漆木箱放在桌上,“走得匆忙没准备礼物,顺手拿了几盒今年新出的胭脂水粉,你试试看,也提提意见。”
顾凝坐在桌前,楚元祯打开木箱推给她,里面用薄木板格成一个个小格子,放着两只巴掌大的白地青花瓷盒,是胭脂。两只镶嵌宝石的银盒,装的是宫粉。还有一只小小的海螺,里面盛着眉黛,刻成一朵精致的蔷薇花模样。
这些就算做贡品也是极好的吧,她把玩着那些匠心独运的盒子,爱不释手。
看完之后,她觉得木盒子很厚,发现还有一层,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底下是一大块荔枝木的鱼戏莲叶间根雕,莲花心处有只小小的盖子可以打开,每个花瓣上又雕有精美的纹饰,两条跃起来的鲤鱼嘴巴张开,尾部也各有小塞子。
旁边还放了一只雪梨大小的紫檀木雕刻的玲珑球,里面层层兜转,下面缀着几颗银铃珠玉,叮叮咚咚,很是好听。
她惊讶道,“好美!”
楚元祯笑了笑,指着鲤鱼道,“拿下塞子看看。”
顾凝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拔下塞子,突然一颗颗黑色珠子从里面哗啦啦地掉出来,落在根雕地盘上。
顾凝拈起来看了看,喜道,“是香丸,”嗅了嗅,分辨道,“玫瑰水,桂花、紫茉莉……”
楚元祯佩服地看着她,“还是你强!”
顾凝像发现宝贝一样,细细地研究着,突然又惊叫道,“这是两只熏炉!太神奇了!”
原来那莲花中间的位置打开盖里,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炉膛,可以放入香灰、香饼、云母片等用来熏香。
而那种玲珑球也是如此,只不过两头打开,分别放入东西,可以挂在腰间,也可以作为帐中香,让人叹为观止。
楚元祯见她脸上露出年少时候那种孩子一般的表情,不禁目光为之一凝,柔声道,“熏笼我们可以做到极致,可是香却总是不成。”
顾凝随口道,“你们只知道蒸花香,没有完全蒸馏,自然不对。”
楚元祯诧异道,“何为蒸馏。”
顾凝心下一惊,太过专注竟然忘记这时候还没有蒸馏花露的做法,忙遮掩道,“其实很简单,但是我现在还没参透。”
楚元祯便不再问,只让她试试看好不好用。
顾凝看了看说先用根雕,莲花心中间的熏炉是用黄铜打造,看起来小,实际里面宽而深。
顾凝从红木大柜子里抱出自己盛放熏香物品的柏木手箱放在桌上,捧出一只密封的白瓷罐,用铜箸从里面夹出一枚碗底大小的香饼,用帕子拖了递给楚元祯。
楚元祯拿了香饼去厨房在方才熬汤的火炉底下重新起火,在炉膛底下放了铁丝网,用长长的铁钳子夹着香饼放上去,待烧得红透,又夹出来用一只小碟子盛了回房间。
顾凝把自己在王家香铺特制的雪白香灰放进熏炉底,平日不熏香的时候也会用自制的普通木炭烧红放进熏炉内以便保持香灰的干燥,否则经过溽热的夏季,香灰会潮湿不能用。
楚元祯用铜箸夹起烧红的香饼放进去,顾凝拿起长柄银匙将香灰拨了拨,盖住香饼,看了看从楚元祯手里接过铜箸,在香灰上戳了几个洞,再放上云母片隔火,然后夹起一粒梧桐籽大小的香丸放在云母片上。
楚元祯静静地看着她,每当调香熏香的时候,她都极为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样一件事情一般。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想也没想他提袖子帮她擦,顾凝立刻窘住一动不敢动。
成亲之前他也只在那次遇险的时候碰过她,此外连衣角都不曾触过,对于他来说一切却做得自然而然,顾凝却紧张地汗更多起来。
香丸k在隔火上,香气慢慢地氤氲起来,外国异香浓郁低沉,最先散发出来,而后是甜甜的桂花香,还有淡淡的金银花……
顾凝微微垂首,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如今你调香的本事越发高明了。”
楚元祯探手试了试温度,恰好顾凝正伸出手去,他的手便扣在她的手背上。
顾凝忙抽回手,“有点烫了,加点香灰吧!”说完忙去拿瓷罐,楚元祯却又比她快,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她只好退后一步,“我去看看酸梅汤。”
酸梅汤依然温温的,反而别有一种香气,根雕莲花的熏炉上白烟缭绕,香气清幽,让人感觉一种熨帖的舒适。
楚元祯将瓷勺放在小碟子上,喝了一口,眉眼带笑,“味道不错!”那神情倒像酸梅汤是顾凝做的,他品尝一下,给个表扬一般。
顾凝瞅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呷了一口,倒真的酸中带着甜,甜中蕴香,咽下去舌底生津,回味悠长,让人神清气爽。
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笑了笑,实际楚元祯熬的酸梅汤,以前也喝过的。在王家香铺的时候,她曾经喝过一碗很酸带苦的,那应该是他的杰作。
楚元祯喝完酸梅汤,起眼看着她,“母亲可曾再来为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