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程"啊"的一声,眼睛直愣愣的看向茶盘。
我一分钟也不想多留,抬脚便走。可没等走到门口,章子程三两步追上来,痛哭道:"姐,你不能走,你不能不管我啊!我欠了高利贷,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看着这个刚刚还神气活现的男孩子此时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我心中既感厌烦又有些心疼。
"为什么不去找你爷爷呢?"
他哆嗦了一下,"我爷爷比放高利贷的还可怕!"
"起码你爷爷不会要了你的命吧。去找他吧!"
他咬牙摇头,"还完这笔钱,老子还是章子程。可是去找爷爷,我会永远翻不了身。"
"还完这笔,还有下一笔。到时候再去找你爷爷,死的会更难看。"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终于变了色。"姐,你不帮我!"语气中再无疑问,只剩下惊讶了。
我摇摇头。
他收了眼泪,口中呵呵笑了几声。重新坐回沙发,擦了擦手,开始整理茶具,片刻后又烧水泡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水便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
他捏起小小的瓷杯,对我说道:"你和我哥真像,什么都明白,就是什么都不说。看着我们争来抢去,是不是很好玩儿啊?"
像吗?也许吧。相伴十年,不像也像了。
我忍住拿回那套茶具的冲动,叹口气,"你哥最是冷情冷性,如果你真觉得我们像,还指望我能帮你,那不是徒劳一场吗!"
他洗过茶杯,又闻了闻香味,"嗯!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就是不相信你能看着我死。"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咂咂嘴,"这是我手里唯一的真货。我就想着,今天给你用最好的一套茶具,居然忘了,它们本来就是我哥的。"
我垂下眼睛,"帮你是不可能,但是,也不会看着你死。"
他呵呵笑了几声,"你指的路还不如去死呢!要是早几年,我一定听你的话。可是现在大伯退了,我爸退了。我要再摔了,可没人再伸手扶我。
你多久没见过我爷爷了?他现在每天就是躺在床上,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还多。上回他看见我,还叫我梁子呢!他早忘了大哥已经死了。姐,章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
"别说这种话,章家还有女儿呢!你哥还有女儿呢!"
他叹口气,"别人都不知道琉璃盏在你这里,可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哥他信你,信到把最后那点家底都给了你。他知道你守的住这个东西。如果落在那个贱婊子手里,或者落在我手里,早晚把它卖了换钱花!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如他。他死了,我还是不如他!
我哥清楚我是个什么货色,你心里也是知道的吧。你肯来见我,我其实挺高兴。我也知道,那点东西能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可我要一世干嘛!我就想痛痛快快的活几年。"
他的话里有太多不祥的意味。我只好走回来,"事情远还不到那一步。回去吧子程!如果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看看爷爷。"
他的眼睛迅速明亮起来,惊喜的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点点头,"不要高兴的太早,你这次不死恐怕也要脱层皮。"
他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我去死的。"
隔了这么多年,再一次走入这座大宅,恍惚间我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许是因为现在仍是冬天,黯淡的琉璃瓦上残雪未消,光秃秃的苹果树,废弃的花圃,入眼一片萧瑟。
我闭上眼睛,上次来这里也是冬天,为何我的记忆中这个院子里却是生机勃勃的。
老爷子没有生病,只是衰老的厉害,瘦骨嶙峋的躺在床上,头脑清醒的时间的确不多。
照顾了他一辈子的林叔,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看起来比他还要老,可是手脚麻利,眼神比年轻人都好。
林叔听到我夸他,乐的假牙差点掉出来。摆摆手一点也不谦虚的说道:"狙击手靠的就是眼神好,手稳当。虽然我多少年不摸枪了,身上的本事可没跑!你们天天盯着手机,视力不糟才怪!"
又看看卧室的门,安慰我道:"快醒了,每天这个时候睡足三个小时。我算着时间呢。自从梁子走后,你章爷爷精神就不行了。"
我低下头,对于梁子的去世,最难过的不是我,不是梅梅,甚至不是梁子的父母,而是里面睡着的这位老人吧。
又过了一刻钟,从书房里传出几声咳嗽,林叔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进去。
"爷爷!"
"西岭,快过来!"声音里透出十二分的喜悦。
握住我的这双手,一向干瘦有力,此时却只剩下干瘦。我红了眼眶,极力忍耐不要哭出来。
"你这丫头真狠心,一走这么多年,你也不回来看看爷爷。"他的手抖抖索索的抬起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没想到还能听你叫我一声爷爷。"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莫哭!是梁子那小子不地道,咱不要他,你还是爷爷的乖孙女。"
我擦擦眼泪,轻轻嗯了一声。
"虽说章家现在是没落了,可你出嫁的时候,爷爷还是能拿出你那份嫁妆的!"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手。
我扑哧一声笑了,"长太丑,怕是不太好嫁。"
他也笑了:"我当年真应该学学你爷爷奶奶..."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眼睛看向窗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又看向我:"是章子程把你找来的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爷爷。他欠了高利贷,被人逼着跟我要琉璃盏。"
他冷笑一声,原本浑浊的眼神瞬间清明。一秒钟不到,他便由一位昏昏的老人变成旧日里那位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的悍将了。他的脸上升起一种壮士断腕似的惨烈悲壮之感。
这种感觉通常被文学作品或者影视作品烘托的极有美感。我却是知道,美是给局外人看的,身在其中的人只有惨烈。
我心下一惊,轻声说道:"总得给他一条活路吧!"
"活路,什么是活路?西岭,当年我和你爷爷死里逃生多少回,别人给我们的都是死路,活路都是自己寻来的。"
我欲再说点什么,被他抬手阻止。
思索片刻,他说道:"毕竟是我的孙子,他出了事我也不光彩。他要是真想活,就得按照我的办法来。如果他不愿意,那是自己找死,没人能救得了他。"
我只好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又拍拍我的手,"晚饭就在这里吃吧!"
然而,晚饭到底还是没能吃成。我离开书房以后,爷爷将章子程叫了进去。林叔便陪着我在客厅说话。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章爷爷就剩这套宅子还值些钱。今天是这个人来,明天是那个人来。看宅子比看老爹还亲呢!"
我有些诧异,低声问他:"阿梁的父亲也来吗?"
"我还会骗你不成!"林叔瞪大眼睛:"怎么不来?除了梁子,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儿子呢!"
听了这话,我大吃一惊。难怪刚才爷爷说,章家现在是没落了!
"老大想卖了这个宅子,好给外头生的小儿子出国用。老二也想卖了这个宅子,他儿子欠了高利贷,天天有人堵在门口喊打喊杀。"
我忽然有些后悔今天走这一遭。
"林叔,我是不是不应该来?"
"你章爷爷一直等你来看他呢!"又摇摇头,"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来不来,这个宅子还不都得卖了。"
我心里还是不安,说道:"感觉自己也在逼着爷爷卖房子似的!"
"那不能!早就有人来看过房子,就等着付钱了。"他压低了声音,"你章爷爷还有一套公寓,本来是留给梁子和你结婚用的,老辈人讲究长孙如幼子。以后我们两个老家伙搬到那边住,清静!"
等到章子程从书房出来,天色已经不早。爷爷重新躺回床上,片刻之后又睡着了。
看的出来,事情解决的还算顺利,他神色间轻松了不少,话也活泛许多。我不想再打扰老人休息,便拉着章子程告辞离开。
上车后,他向我道谢。说起爷爷要他如何如何,他又觉得如何如何。
我心绪烦乱,忍不住打断他:"麻烦你送我去机场。"
"这么晚了,你还要回上海?"他有些惊讶。
"是啊,家里有人等。"我坐在后座上,极力聚合已经开始涣散的意识。
我必须尽快逃离这座被埋葬在时间里的荒冢。在这里,时间经过层层扭曲,失去了正常的功效,堪比山中一日,人间一年。我不过停留了短短数小时,身体却衰老的如同老妪一般,心又像幽灵一样游荡无着落。
我一阵想哭,迫不及待想听到东吴的声音:"西岭,不要喝冷牛奶。"
"西岭,今天吃太多冰激凌了!"
"西岭,不要在这种灯光下看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