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小女孩有着宽宽的脑门,却长着一双小眼睛,可怜见的还是单眼皮。一团孩子气的可爱圆脸,双颊娇嫩如花瓣,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神清澈恬静如婴儿,羞涩中带着甜美。
她对趴在床上的一个人说:"姐姐,我们出去玩吧,你已经看了一上午书了。"
床上的那人把眼睛从书里拔出来,微微抬了一下头,待看清楚眼前之人,嘟囔了一句:"不去。"
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看的分明。窄脑门,大眼睛,宽宽的双眼皮,活像做手术割的。两道黑色的眉毛,在眉峰处斜斜勾起。眼睛太大,看起来像是白多黑少。幸好,这双眼睛正懒洋洋的半睁着。方形的下颚,配着尖尖的下巴。
这张脸我再是熟悉不过!
这是我的脸!我儿时的脸!
成年以后的这张脸没有了婴儿肥,她将会显示出另外一副样子。
两道长眉触目惊心,过于浓密的眼睫毛,从不需要画眉,更无需画眼线。鼻子太高太翘,似乎不大协调。苍白的脸色衬着眼下一片青黑。
这张脸在整体上显得过于棱角分明,又时常顶着一头男孩子的短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她说:"姐姐,你应该多看看色彩,看看外面美丽的风景。"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你喜欢我送你的画吗?我喜欢艳丽的色调,这样的喜好是不是很俗气?"
我大吃一惊,那副画竟然是她送我的!
床上的那个我半坐起来,丢下书,对她笑道:"浓墨重彩很好看,我喜欢。"
我焦急的看着站在床前兴高采烈的她,急道:"你刚才明明是和我说话,为什么现在又不理我了?"
我又看向床上继续看书的那人,"我什么时候有了妹妹,为什么你知道,我却不知道?"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再理会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的我。
我心里一着急,梦便醒了。
她是我妹妹,我妹妹却不是我!
这句好话如果单看,很有问题。但从我昨天接受催眠的结果来看,却是表述无比正确的一句话。
虽然现在我更疑惑了,可是比起我既是我自己,又是我妹妹这样的情形,如今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是我,我妹妹是我妹妹(即使还不能确定她的存在),我的心里倒是镇定了许多。
第二次催眠治疗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可是我还在纽约出差。为了能及时赶回来,我生平第一次做了头等舱,机票价格生生多出一个零。
在座位上安顿好之后,我拿出镜子看看自己的脸,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左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裹着两条毯子却还是冷。
舱门关闭后,我看到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的,便将头顶上方的冷气关掉。我戴上眼罩,却感觉呼吸不畅,只得又摘下来,重新闭上眼睛。疲惫已极却是睡不着。
"你还好吗?"我听到有人轻声问我。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一位上了年纪的空姐蹲在我旁边的过道上,一脸关切的望着我。
我想告诉她,我没事。
可是牙齿咬得太紧太久,下巴处的肌肉变得僵硬无比,这让我开不了口。尝试了几次之后,还是放弃了。
我对她摇摇头,努力扯个微笑出来。无奈面皮绷得太紧,笑容也草草收场。
她脸上的担忧更明显了,却没有再和我说话。我看到她走到前面和另外一个人说了几句,手指向我的方向。
美联航的空姐年纪都比较大,刚刚那位空姐的年纪怕是和我妈妈差不多。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她那面皮松垮、皱纹横生的脸上画着像个调色盘一样的浓妆,着实让我受到不小的惊吓。
我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呆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惊吓中回过神儿来。
这个小小的意外,竟让我感到了片刻的轻松。不知不觉间刚才那个草草收场的半个笑容又回到了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渐渐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我小时候常常在春夏之交生病。有一年病的特别厉害,打针吃药折腾了几个月不见好,焦急的外婆请来了一位老中医。
我听到他说,小小年纪忧思过度,不是长寿之兆。
我心里冷笑,谁要长寿!后来我的病终于好了,可是留下一个毛病,一入冬就手脚冰凉,面白气短。
有人在轻声叫我,红茶和佛手柑的香气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我又看到那张上着浓妆的脸。她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杯红茶和几包曲奇饼干。
她用英文说,"亲爱的,你的脸色太苍白,是不是低血糖了?"
随后又问我:"有没有对哪些食物或者药物过敏?"
我摇摇头,终于能发出声音,"谢谢您,我没有过敏的食物和药物。"
我推开毯子坐起来,接过她手上的托盘。红茶有些烫口,我小口小口的慢慢喝着。
飞机降落的时候,我闭起眼睛,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无意识的转着左手尾指上的戒指,极力忍耐飞机降落时因失重产生的眩晕感。
第二次催眠开始前,我告诉了孙医生我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以及梦中那副怪异的画。"
孙医生沉默良久后问我:"你感觉最孤独是在什么时候?"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欢快的走过主街的一队幼儿园小朋友。
"这些年我都很孤独。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努力扮演我自己,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方式生活。可是这个正确的方式,现在看来,不过是在我年幼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偏见。"
这些语言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头脑中,它们一直等在某个角落,寻找机会宣之于他人。
"你听说过'生不见魂,死不认尸';吗?"我问道。
孙医生点点头。
"有一年我突发奇想要写两本小说,辞职后一个人住在一间极小的公寓里。那一年里面,有好多个黄昏我特意走出去和陌生人说几句话,如果别人能看见我,说明我还活着。我害怕自己已经死了,成了孤魂野鬼却不自知。
你是不是认为,是我太孤独了,才会想象出来一个妹妹?"
孙医生沉默的笑了笑,在那个笑里藏着深深的悲悯。
我不能心安理得的领受他的悲悯,对他解释说:"这种孤独是我一直以来期待的。我已经厌倦了人群。"
他却笑道:"我明白。有段时间我也是厌倦了人群,想看日月星辰,想看旷野,想看到没有受到人类干扰的动物,想在荒漠里流浪。所以,我才会去做无国界医生。"
"山穷水尽的时候,爱会助你一臂之力。"我说。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看到旷野和野生动物了吗?"
孙医生深深的叹了口气,"我看到了很多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已经停产的M1加兰德步枪。我还学会了使用它们。毫不谦虚的说,我现在是个神枪手。你知道这种枪吗?"
"它是美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装备的制式步枪,被巴顿称为曾经出现过的最了不起的战斗武器。
现在它在军队中的地位已经被M1C/D狙击步枪取代,但是在亚洲还有很多人使用它。而且,我听说在国内的很多农场里它也很受欢迎。
毕竟它唯一缺点就是子弹打光以后,金属夹弹出来时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如此设计原本是为了提醒拿枪的人快点装子弹,但是,如果敌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的话,那可就糟了。"
孙医生很是惊讶,"没想到你会懂得这些。"
我扭过头,朝他无奈的笑道:"我知道这些可不是因为我的枪械知识有多渊博。
我大学时候的闺蜜是个韩国留学生,家里是开射击场的。韩国民用射击场的标配就是M1加兰德步枪。她是一位枪械专家,我的枪械知识都是她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想要写小说?"孙医生忽然问道。
"有些经历过于痛苦和难堪,年深日久,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承受,可是也无法对人说。只好借由小说里的人讲出自己的故事。
有很多治愈心理创伤的办法,写作是其中一种。我最开始尝试过心理咨询,发现没有用。这才开始写作。"
"有用吗?"
"治愈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是老样子"。
"这本书写得很好。"孙医生把手里的电子书《为强奸犯辩护的女律师》展示给我,"这个故事源于你的亲身经历?"
我吓了一跳,"你在哪里找来的?"
孙医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不答反问:"你最得意的是哪一段?"
我想了想,"是被害人出庭那段。被害人说,她的余生将停留在被强奸的状态里。那个人强奸了她的身体一次,可是她的家人、朋友,街坊邻居和那些喜欢用别人的悲剧来填满空虚的人,用他们的眼神、语言、态度时时刻刻提醒她,她被强奸过。
事实上,在她的余生里,她是一直被这些人强奸。
最可怕的是,她周围的人会认为被强奸是她的错。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被强奸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
孙医生指着书里的一段,念道:"这个强奸犯说,我是你男朋友,我们之前上过床。这次我也给了你快感,你应该感激我,怎么能说我强奸你呢!
你为这个人辩护过?"
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刑事律师,也没有为强奸犯辩护过,但是我知道这些人的逻辑是怎么样的。
生活在这种男权社会里,个人会被大环境渗透,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几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站在强势的那方说话,包括很多女性自己。
小说里的故事是个真实的案子,很有争议。这个人最后被无罪释放,真实的理由,没有写在判决书里,但是大家心知肚明。
这个男的和女孩子正在谈恋爱,他在行使自己的权力,粗暴了一些而已。这就是男权社会里人们的思维逻辑。
我生活的环境里,仍然认为女人是附属物,家暴、杀妻、婚内强奸这些犯罪,判刑都很轻,轻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我们的社会对女性和儿童的保护太少了。
我们生活的环境教会了男人,打骂妻子是没关系的。他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同,打起来理直气壮。
除了这些,他很有可能是个好儿子,好员工,好老板。如果有人说他家暴有错,这些就是明证,证明他是个好人。而好人家暴妻子是情有可原的。
我们被这样的文化裹挟,作恶而不自知,没人是清白的,多多少少而已。"
孙医生没有再说话,很快翻到最后一章百合花。
"所以,在小说里,女律师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千方百计为强奸犯辩护,一个认为这个人应当被判死刑。
最后她受不了了,在看守所会见的时候,利用强奸犯对百合花粉严重过敏的事情,把花粉粘到手上,通过握手杀了他。对这个结局你满意吗?"
"我很矛盾,希望女律师不要通过杀人解决问题。至于这个强奸犯嘛,一直关在牢里是最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