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皮囊被撕破，内在的真实被展现出来，感觉如何？”赤随即就冷静下来，问道。
“很不错。”艾尔文从小指上拿下那枚戒指，随手一扔，戒指在空中翻了个滚，落到了一旁，“但是我知道，我始终是要披着这层虚假的皮囊做人的，我跟你们不一样，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不一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的。”赤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你完全可以选择彻底忘记。”
“啊啊，真像是你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艾尔文脸上有几分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赤，还是在嘲讽他人，“手脏了的人一辈子也干净不起来，就像是发臭的垃圾堆，不管你如何费心来消除它们身上的臭味，始终还是会有人能闻到的。”
“……”赤沉默了，她眼帘微低，冰蓝色的瞳孔中既有叹息，也有难过。
她又怎么可能不懂艾尔文的比喻呢？她这次突然回来，最主要的还是有两个目的。
第一个，就是为了让奥德里奇这头种马把她调入讨伐被放逐的魔鬼的军队中。
她之所以能坚持这么残酷的训练，就是为了能有一天把刀插到这些肮脏的魔鬼的心脏里，为她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妹妹报仇。
第二个，则是为了眼前的少年。
她在军队中待了六年，多多少少也见识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处，很厌恶，可又没办法。
这世界上既然有光，那就一定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在那里滋生，隐藏在阴影中。
有光就一定会有暗，这是世界一直遵循的定理。
她以前只知道这个少年为了他们而默默扛起了这份最难干的工作，一直以为这个少年就是他们参加参加会议，批批文件而已，不用见识到战场的残酷，也不会有生命危险，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在保护他。
可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他扛起的可不仅仅是这些东西。
他扛起来的是这个国家整片的黑暗，他扛起来的，是为了这个国家做出来的一切罪孽。
他脚下踩着的无数人的尸骨，其中埋在最下面的，就是他自己的尸骨，那副天真的尸骨。
她前几天才明白了这一点，可明白的却已经太晚太晚。
政治上的战场要比真正的战场惨烈无数倍，也许不用见血，也许不用在血潭里打滚，也许不会有杀与被杀的恐惧感，可，政治上的战场，是一片不流血，但是每个人都能闻见血腥味的战场，那里肮脏如垃圾场，无论是已死之人，还是未死的权力者，都是脏得不能再脏。
每一个政治家的入门课就是弄脏自己的手，政客不需要干净的手，因为干净的手抓不住权力，只有那沾满人血的手，才能握好权力。
她至今才知道这个弟弟为了他们弄脏了自己的手，为了他们每天都要日复一日去跟满座的政治家胡扯八扯，为了他们扛起了这篇帝国的半壁江山，可他连休息时间也少得可怜，更不要说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了——而这都是他主动付出的，什么回报也不要。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你以往干得那些事情的。”赤的语气有些柔和，“艾尔文，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朗月，为了我们，该流的血我们看得见，该背负的我们同样看得见。”
艾尔文的眼皮微跳，他抬头看着今晚的弦月，没有答话。
“你已经成年了，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了。”赤轻叹一声，认真地看着艾尔文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你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这么多年，就算你欠这个国家的，也该还清了。你自己可以决定接下来的人生，你的工作我会让奥德里奇帮你扛起来的。”
艾尔文直视着赤的双瞳，忽然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这个姐姐的意思，可此刻依然有些被感动了。
赤本身性子就冷，一天能憋出五句不带刺的话就算很不错了，有的时候哪怕她在说“欢迎”，可你看着她那张冷的要人命的脸，总觉得她说的其实是“滚出去”。
但是现在她却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些，不管艾尔文到底听没听得进去。
这番话里有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不馋任何私心的关心。
至今以来，人们对他的印象始终是“朗月的皇子”“冰冷的权力者”，这样的笼罩在艾尔文身上的光环，最后才会想起，这个家伙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男孩，一个少年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个少年用他的双肩把这个国家的日常和黑暗都稳稳地扛了起来。
人们只看到了他做到的，自然而然的就忽略掉来他背后付出的。
“是啊，我是想要逃离，我向往外面的世界。”艾尔文在心底这样轻轻说着，“我讨厌这样虚伪的日常，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啊，这样没用的自己。”
真正果断狠辣的是他的皮囊，皮囊之下，是一个连翘家都不能翘家的孩子。
“可是我做不到。”然而当艾尔文说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这样，“我逃不掉的，这个牢笼，要是我真的去开辟自己的人生，后果……”
下意识的，他就把自己的心底话说了出来。
没错，在艾尔文看来，无论是欧尼斯特堡，还是这繁华的王都芒城，全都是华丽的牢笼，他被用文件和姓氏构成的锁链绑住，只能眺望远方的月亮，孤独地留在牢笼中。
可他又不能逃走，这个国家是由无数零件组成的，而他又是那最重要的几枚零件之一，这个国家的运转不能少了他，少了他，整个机器的运转都会乱套。
“不，你可以逃掉。”赤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那微笑瞬间让这张被冰雪覆盖的脸融化，像是春日里一道暖人心扉的阳光，让艾尔文也不禁看呆了，“你是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你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到，我相信，其他人也相信。”
“那后果呢？我是朗月的皇子，我必须保证朗月的繁荣。”
轻轻叹了口气，赤注视着这个少年，“后果？你是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难道你真的在意这种东西吗？”
说罢，她扔过来一张地图，转身，走到边缘。
“哪怕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你也会这么认为吗？”艾尔文看着月之女武神的背影，忽然问道，“哪怕我的手……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我会得，而且，你也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人渣。”赤站在最边缘，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动，她轻声如此道。
“并且，我也相信，你可以做到的。”留下这么一句话，赤猛地从这里跳下去，一道掺着金色的银光直线落下，轰然落地。
艾尔文默默地看着赤扔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地图。
一张朗月王都芒城的地图。
“真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啊。”盯着自己的双手，艾尔文低声道，“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喧嚣的风儿挡住了艾尔文话中的最后几个字，好像天空中的弦月都不想听到这个少年这么说一样。
他重新坐回到之前的位置，心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了。
他盯着月亮，绿宝石般的双瞳里满是茫然。
难道你真的在意后果这种东西吗？
这句话在艾尔文的脑子里缓缓回荡，如同钟声。
我真的在意后果，这种东西吗？
艾尔文用两只手撑在一旁，抬头望月。
他企图在心里找到答案，于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发问。
可是并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回应他，空荡荡的心底只有轰隆隆的回声。
是啊，他真的在意后果吗？
他看着天上的明月，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曾经，那一个叫艾尔文的小男孩。
是啊是啊，自己真的在意后果这种无所谓的玩意吗！
他在心底咆哮，疯狂发问。
许久之后，仍然没有答案。
天空之月依旧，边缘之人依旧，景色未变，可艾尔文眼中，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
如果你还在的话，我还会这么犹豫吗？
怔了好久，艾尔文听到了自己的轻语。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自己而悲伤了，像我这种只会带来不幸的怪物……
我真的，不想了……
“艾尔文，这只是懦弱哦……”
“艾尔文，不要害怕悲伤……”
“悲伤什么的，就让我们一起来承担好了……”
少女的话在耳边重复，艾尔文绿色的瞳孔中闪过一抹痛苦。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啊……”
我，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