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纪星辰停下手上的动作,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一双明眸中半是感激半是惊讶。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似是思索着她此举是为了什么。一个七岁便被送出去养着的伯府贵女,一个自民间修道归来的江湖侠客,居然在公众的中秋宴上要与京城第一才女合奏?这若不是自取其辱又能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太尉府有意与丞相府攀关系,好借助丞相之力将文武官员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若是太尉与丞相结成一党,那将会是朝廷之中最大党羽。若真如此,他们所扶持的绝不会是自己所出的太子,而是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太子即将弱冠,而四皇子今年才十四岁,圣上身体强健,断不会在短时间内驾崩,四皇子比太子年幼,便更有了继承大统的机会。皇后心中略一思索,看来必须得未太子找一个高门大户的太子妃了。
“那便允了你与星辰合奏吧,本宫倒是要领教领教这民间味道的琴曲。”皇后缓缓道。
叶绿芜起身行了一礼,便在纪星辰对面款款落座。
琴曲她幼时在伯府之中自然是努力学过,可后来身在岚门之中,并无时间与机会钻研,也就逐渐生疏了。可虽说如此,今日她出言解纪星辰之困境倒也不是毫无准备,否则当真要让皇后用此做笺子,来指责伯府与太尉府了。
她的师傅上官晓虽是风属魂力,却不似寻常那般钻研辅助之法,而是剑走偏锋,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攻击之法。他在投入岚门之前本是一个乐师,醉心于音律。而在修行岚门术法后也不曾放弃弹琴,他将自己的魂力混在琴音之中,可以使攻击范围扩散到极致,而琴音在魂力的加持下又可传播地更加辽远。二者相辅相成,正是绝妙的术法。
叶绿芜是火属魂力,故而她的强项是近身搏斗,所以她对上官晓的战斗方式十分好奇,便缠着他将这琴音魂力相结合的术法传予自己。上官晓拗不过她,便将自己的运行魂力之法说与她听,本以为在碰壁之后她便会不再妄想风属魂力的术法,可所有人都没想到她居然能坚持得下来。
与上官晓不同,她的琴音需要耗费大量的魂力,琴声所到之处皆为一片火海,但此术法以她如今的魂力并不能支撑很长时间。
故而她的琴技虽不是顶尖,可几首曲子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与纪星辰合奏必得有与她差不多的水平,否则两种琴声不能相互交融,便无法令人忍受。
她轻轻拨拂了几下琴弦,未成曲调却别有一番风味。
纪星辰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也随着她的动作开始缓缓弹奏。
与刚才欢快热闹的意境不同,此时的琴声如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流一般,在大殿之中缓缓流淌。叶绿芜在众人沉浸在琴声之中时,悄悄从怀中的鲛珠之中取出一丝重光的灵力,注入古琴之中,让它随着琴声扩散开来。
她的琴技与纪星辰相去甚远,再接着弹奏下去必定会落入下风,进而破坏整首曲子的美感。
但是小小的一点障眼法她还是会使的,自己的魂力无法借助琴声传出去,那就只好取一丝大师兄的,细细操纵,在琴声所及之处,在每个人的眼前勾勒出一副娴静美好的月下游湖图。
一曲终了后,她才缓缓撤去灵力,看着众人的脸上浮现出的怅然所失之意,她不禁有些想笑,“星辰姑娘,我这一曲可有辱没你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
纪星辰与她相隔最近且对音律颇有建树,故而她的花招并不能瞒过对方的眼睛。
“叶姑娘的琴声当真是锦上添花,星辰在此多谢了。”纪星辰在她刚刚提出合奏之时便明白了,这个心细如发且纯真善良的姑娘是为了解她之困,不惜将自己并不娴熟的琴技暴露于众人之前。这个人情,她纪星辰记下了。
皇后的面色微微阴沉,没想到叶绿芜竟真的能奏出使人如临其境的曼妙乐曲,可有纪星辰在,只好夸赞道,“你们两个丫头真真是让本宫开了眼界了,星辰以后记得常进宫来,本宫闻你一曲,真真是要曾经沧海难为水咯。蔷薇,去把本宫当年嫁予圣上时先帝爷所赐的绿绮赐给星辰。”
众人神色各异,皇后将绿绮赐给纪星辰,这便是摆明了要将她作为内定的太子妃,将来太子继承皇位的希望便又增大了一分。至于叶绿芜?今日之曲只要传出这后殿之外,便是由纪星辰一人独奏而成,绝不会让她来分掉属于纪星辰的荣光。
在场的夫人们皆眼红这个站在所有臣子之女头上的少女,若今日之曲是由自家女儿所奏,说不定皇后也会另眼相看,即使不能封为太子妃,便是其他皇子的侧妃也可啊。
纪星辰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在高位之前盈盈拜倒,“臣女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只是绿绮太过贵重,臣女实在不能收。何况今日之曲还有绿芜姐姐一半功劳,星辰不敢擅自居功,还望皇后娘娘收回赏赐。”
叶绿芜看到纪星辰深深低下去的头朝她微微一转,露出一个善意的眼神。
当场拒绝皇后的赏赐,这是摆明了不想做太子妃了?众人皆惊讶的看着她,叶绿芜一个山野间长大的野丫头,连皇后都未曾给她赏赐,就是看不上她啊,这好好的一个丞相千金,怎么脑子就不好用呢?若是自己在前,定会欢天喜地地接下绿绮,然后等着太子用十里红妆将自己迎进太子府。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愠色,纪星辰想必是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否则怎会拒绝太子妃之位。没想到丞相精明能干,却生出一个如此蠢钝的女儿。
“星辰无需推辞,绿绮虽好,可在本宫手里却是埋没了,只有在你手中才能让它的风华再现于世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叶绿芜,缓缓开口:“本宫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若不是星辰开口,就忘了给叶姑娘赏赐了。蔷薇,叶姑娘的琴声也算精妙,便赏赐黄金百两吧。”
叶绿芜眉头一皱,这是拿自己当乐伎使唤吗。可若是打了皇后的脸,又怕慕容家夹在中间难做,她既承了慕容华的恩,便不能这般将他一家推入火坑。
正思索时,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她稍稍撇过头去,便看到慕容兰以衣袖掩嘴,另一只手朝她微微摆动。她猛然想起在马车之中慕容兰对她说的话,“我慕容家绝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这便是告诉自己不要怕,她如今是慕容家的嫡出二小姐,并不是皇后可随意拿捏羞辱的庶民。
她顿时便心安了下来,不卑不亢道:“臣女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在进宫之前臣女也细细准备了一份礼物,还请皇后娘娘不要嫌弃才是。”说罢她从袖管之中摸出一方绣着荔枝的帕子,恭敬地双手奉上,“臣女自幼离家,故而这针织女红不是很好,不过也是臣女废了好大的功夫绣成的。”
皇后从蔷薇手中接过那方锦帕,挑眉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你是在说本宫是个奢靡之人吗?”
叶绿芜无辜地眨眨眼,“皇后娘娘怎么这么说呢,臣女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宠冠六宫,虽说太子殿下已是弱冠之年,可是皇后娘娘看起来还是像臣女的姐姐一般呢。如有冒犯之处,还请皇后娘娘看在臣女无父无母的份儿上原谅臣女吧。”
这本是宫中的一件趣事,也是慕容兰怕她在府中烦闷,特意说来为她解闷的。最早的荔枝三月下旬成熟,皇帝便派人快马加鞭用冰桶一路送回京城。可路途颠簸,荔枝挂于马背上运送,便十有八九都有损伤,最终毫发无损送到京城的便只有区区两篮子。皇帝将一篮子分开赏赐给了后宫诸位嫔妃,这另一篮子却全部进了贵妃宫中。可怜皇后满心以为这荔枝会送来凤栖宫,还特意准备了冰室来存放,最后不仅砸了冰室不说,还以瓜果寒凉为由免了贵妃宫里所有的水果供应。
皇后拿她当作乐伎使唤,她便暗指皇后人老珠黄而又不受宠,堂堂中宫皇后却只能分到与最末嫔妃一样多的荔枝,真是令人发笑。
一个无父无母之人,不通诗书也情有可原。而她言语里满满都是对皇后的恭维之语,她就算再生气,也只能忍着不能发作,甚至还要为了她的一片孝心而口是心非道,“你的心意本宫心领了,难为你这一片孝心。”
这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众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丝竹之声又缓缓响起,舞女们又挥着水袖而来,驱散了刚刚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就在宴饮将要结束之时,门外传来内侍的通报之声:“圣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荣王殿下到!”
众人连忙起身跪拜,无人敢说这不速之客的不是。
“圣上怎么来了,可是前殿的朝臣们已经散了?”皇后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明川与明河今日可尽兴?许久未见,你们倒是又长高了。”
皇帝拍拍皇后的手,便转身去了贵妃席旁,拉着她的手不松开,“今日一大早便去陪那些老头子们喝酒,却疏忽了爱妃,寡人便罚自己与爱妃共度良宵可好?”
皇后尴尬地站在旁边,却早已咬碎了一口银牙,脸上的笑意也因此变得抽搐起来。
待皇帝与贵妃调够了情,他才拉着皇后落于主位之上。
他捋了捋胡须,眼睛在店内转了一转,开口道:“哪个是叶景的女儿啊?走上前来让寡人瞧瞧。”
皇帝点名要见叶绿芜,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叶绿芜款款走至殿中,端端正正地拜道:“罪臣之女叶绿芜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做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着她哽咽道:“叶景虽有负于寡人之恩,可你到底无辜,寡人见你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也是于心不忍,便将京城的牡丹苑赐给你住着,也好有个家。还有,以后就不要再自称罪臣之女了,你无兄弟帮衬,寡人便赐乡君份例给你。”
叶绿芜不知他此举是何意,便先应下,“臣女多谢圣上赏赐。”
皇帝的这一番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距离永定伯府覆灭才不过月余,他便以这般待遇对待叶绿芜,究竟是对镇国公府一脉的打压还是要重新起用叶家军?又或者,此事事关下一任新君的决断也未可知,方才还被她们取笑的人,此时便拥有了乡君份例,看来以后要多多关注她了。
在场众人对叶绿芜几乎是瞬间便达成了一致的看法。
而高位之上的皇帝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冷哼一声,又转头对着许明川与许明河道:“绿芜丫头初次进京,寡人便给你们两个几天的时间,待她逛一逛京城,就当熟悉以后的家了。”
二人心中警铃大作,自周国挥兵南下以来,朝堂之上便分成了太子派与荣王派,这些人趁着这个机会纷纷上奏要求二人亲自出征,好能分到一点军功,更能立的住脚。可皇帝却谁都没派,只是派了皇后的弟弟出征,可却派了荣王派的人监军,以此来平衡两派之间的势力。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却忽然停了他们二人的一切事务,还要陪叶绿芜逛京城?!他们越来越猜不透皇帝心中在想什么了。
在二人应下之后,皇帝便以要与贵妃同度中秋佳节为由,将中秋宴草草结束了。众人告退后便三三两两地离去,叶绿芜的身影在他们眼前一晃,便不知去了哪里。
许明川急急追出殿外,赶在许明河之前追上了叶绿芜的脚步,“绿芜姑娘!父皇既然命我与四弟带姑娘熟悉京城,今日便由我送姑娘回去吧。”
他是昌国的太子殿下,天家贵胄,对着叶绿芜一介草民自称“我”,便是有意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这其中的意味究竟是什么,就无人而知了。
叶绿芜细细端详着他,虽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可如今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却无半分盛气凌人的气势,一双遗传自皇室的桃花眼中蓄满了温柔之色,似乎自己是他的珍宝一般。
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皇帝与皇后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又使她心烦意乱,何况明日还要去找大师兄与宸宇,身边有人也不方便,她便后退一步行礼道:“怎敢劳动太子殿下?臣女的侍女就在宫门外,还请太子殿下留步。”
说罢便悄悄催动魂力急行而去,许明川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如风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她如一团风一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