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城的一场地震惊动了朝野,盖因当今圣上第十二子,庆王赵桓恰也在桐州附近。他奉了皇命而来,安抚被青灯教蛊惑的百姓。桐州距帝京千里之遥,待消息送到当今圣上手中的时候,赵桓已失踪半月有余。活生生一个皇子下落不明,桐州各级官府被连坐了一大片,桐州城内此时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那雷霆般的天命和皇命又会一不留神,降临到谁的头上。然这都是后话。
朝华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然翻出鱼肚白,鬼林子周遭的百姓也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惊魂未定。她呸了几声沙土,靠着一处烧焦了的树干猛咳了一会儿,心道,还是该让白臻将这老顽固收到鬼蜮去,这不生不死地留着,妥妥人间一祸害。
更早些的时候,她同守墓人一起下了王墓,穿过空荡荡的石板隧道,在主墓室中除了见着一口巨棺之外,还见了一个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架子,架子是空的,木架子漆得油光水滑,不似前朝之物。
朝华冷哼一声,道:“你之前偷的生魂便藏在这里?”墓道中七弯八拐,迷宫似的布局,小木屋又非寻常人能见,此一招背靠大树,确实是个销赃的好地方。守墓人闻之,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油灯甚是诡异,烛火忽明忽暗,稍稍不留意便似要熄了似的。
朝华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几百年,自己怎的没开馆看一看?说不准真有惊世宝物,可供你长生不老呢?”守墓人闻言,笑道:“怎的,这长生与不老,九殿下还没尝够?”朝华挑了挑眉,不答。
他将油灯移得更近了些。朝华推着巨石棺的边沿,见其抱着双臂好端端地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翻了个白眼,自己韵了一口气,将那沉沉地巨石退离了半寸。轰鸣之声令墓室顶上的沙土簌簌往下落,朝华咬着牙,又退了寸许,却看守墓人将那油灯往棺材顶上一顿,道:“且慢些。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同殿下说。”他直迎着朝华的横眉冷对,也不恼,淡淡道:“殿下流连人间数百年,这具身体虽说不老不死,然魂火之力怕也在慢慢耗尽吧?”
朝华冷哼一声,道:“关你何事?”
“殿下每次一来,都在问我淮安王的事情。我估摸着当年九重天消失之时你还在轮回井里,对当年之事也知之甚少。”他将油灯提起来,凑近朝华的脸,一脸皱纹,一脸阴鸷,道:“不如您再同我加个筹码,我再告诉您一些事情,如何?”
当真是狗拿耗子,还是个臭不要脸的癞皮狗。朝华被气得笑了,道:“我孤身一人,空挂了个九公主的头衔,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同你一般的执念,你还想要什么?”她将执念二字咬的极重,似是惋惜,又是嘲讽,守墓人一听,也有些火大。他冷笑道:“……我以当年九重天之事的真相,换九公主的神体,如何?”
朝华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关你个几百年,还没长进么?”她这一笑,其声凄厉,在空荡荡的墓室中回响,颇为凄恻,也颇为渗人。朝华笑够了,半扶着巨石棺材,凑近守墓人,道:“想要这具身体的人多了去了,不得我点头,这具神体,你怕还没本事用。”她轻蔑地睨着他,趁其将怒未怒,退了两步,道:“也不是不行,待我魂火耗尽,这具身体留之也没有用处。你既狮子大张口,那我也便加个码。”她暗暗瞥了一眼守墓人的油灯,守墓人眼睛一眯,露出些许杀气。
“殿下请说。”
“往生之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同我讲一讲。”
“……便只如此?”守墓人狐疑。
“便只如此。”朝华嫣然笑道。
竟这般好骗,朝华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朝华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其面门射来!
朝华闪身一避,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一身神力,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朝华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墓室中什么都是浑浊的,那口巨石棺材,木头架子,青石墙边的一支蜡烛,一堆碎骨,都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她堪堪稳住身形,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长衫烈烈,无风自动,指尖一点霜色,随她手腕一翻,凝成了一柄沁着血气的墨色长剑。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头脑亦是昏沉,然其天神之力,其势千钧,自此,方才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
守墓人一步一退后,心下惊惧,面上亦难以做到不动声色。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若非这副身体,若非长生不老,若非百世之寿……他还没想明白,剑光旋至,他举起手臂直觉性地一拦,朝华那深黑色长剑已然一剑劈了下去却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他的那盏油腻腻的灯。
此乃令江河断流,大地崩裂的力量。玻璃油灯四散崩裂,守墓人亦被砍了一只手,鲜血飞溅。他愣了片刻,只见那忽明忽暗的一簇火,受了朝华一剑,明明灭灭,往墓室顶上腾空飘了起来。火呈橘色,一寸温暖,它越飘越高,守墓人的心便也随其越飘越慌乱,越飘而越是沉重;火焰窜到墓室顶的时候,橘色的火跳了片刻,忽然熄了。毫无征兆,仿佛其从未存在过一般。
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而是为了灯里的一抹孤火那是一方魂火,曾属于一个叫阿伟的年轻人。
他怔怔看着那簇孤火,眼睁睁看其腾空而又猝然消失。墓室陷入黑暗,顷刻后,一束幽白色的荧光在墓室顶上亮了起来。谁又想到,淮安王墓室头顶的青石砖上镶了几颗夜明珠,夜明珠首尾相连,隐隐呈七星之相。守墓人从未见过此七星之相,因为他每次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皆是灯火长鸣。他从未在魂火熄灭之时来到过这里。
如七星,亦如天河,只是阿伟的魂火,在此七星相连的夜明珠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天河里去。
守墓人怒极,不管不顾,朝朝华扑去。此玄色长剑在她的手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是山河崩裂,是四时轮替,是不甘,是隐痛,是狂怒,也是此剑前主人拔山扛鼎,撼地摇天的力量。守墓人被她的剑势逼得处处掣肘,处处皆是死路。便罢了吧,他想,自己当了一世鬼差,享了三百年寿命,目睹着唯一的儿子入了土,目睹着他所爱的,爱他的人入了土。他本是一个棺材铺老板,那么多黑洞洞的棺椁,沉沉往土里一埋,从此参商一别,这一片红尘同他便再没有任何关联。
而此后,那横亘在鬼蜮之上的,由萤火微光汇成的一条长河,同他亦再没有干系鬼差魂死后魂归长河,他是戴罪的鬼差,而他的儿子魂火已灭,再归不到长河。他便也再没有归处。
早知今日,当日却又为何将阿伟的魂火私自留了下来?他同他不算亲厚,阿伟小时候奶着声喊他“父亲”,他只觉一阵阵地慌乱。后来阿伟娶亲,生子,孙子得了一场怪病,棺材还是他打的。那小小的棺材被埋到了黑沉沉的土里,而他听闻鬼差之职可以换三百年魂火不入长河,便想,生死可畏,却也没有这般可畏。桩桩件件,吉光片羽,他想不明白,捉摸不透,就如他捉摸不透鬼蜮的长河,九重天上的法则,与这百世之寿,永世孤苦一样。便罢了吧,他想,自己还有一百年,一百年不伤不死,不灭不归。即便被司命之剑所重伤,死亡依然是一件不可即之事。
朝华的剑势如虹,掀开了淮安王黑乎乎的沉木椁。此剑名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尘沙四散,墓室中发了霉的酸臭与腐朽之味逼人窒息。沉木板子应声而裂,淮安王的棺椁中没有尸骨,没有任何陪葬器物,仅有一件丝衣,丝衣遇了墓室里流动的空气,旋即化成了灰。
守墓人哈哈大笑,地灵被司命剑惊动,轰然颤抖。这一颤便是一场天崩地裂,桐州城也跟着抖了几抖。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