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镜捡了那狐狸尾巴一看,油光水滑,毛色鲜亮,看来近日吃得不错。再瞧那被他用来砸人的扇子,象牙雕骨,丝绸为面,想来藏在这红袖消金窟里也不曾穷着。
“真贼。”北镜低喃了一句,将那扇子捡起来揣好,再抬起头时,方才的黑衣姑娘却也不知何处去了。
“真贼。”她再次感慨。
过了晌午日头便淡了下来,丰城百姓恢复了些神气,朱雀街上小贩的吆喝声都增了几分对抗热气的胆色。微风一吹,一衣香气,北镜抓着半截白毛狐狸尾巴,又想到自己竟放跑了这尊大神,不由沮丧。日头更淡了些,她遮着额头抬头一看,竟看出几分雨意。
原来章家左思右想,顺藤摸瓜,确实追到了林墨白头上。瞧那狐狸的修为不低,两人若当真交手胜负还未可知,然而他这样如履薄冰,与其说是被官府吓了一跳,更不如说是过分谨慎,一个风吹草动便被吓成了一滩怂。既如此,他自己明明惶然如一只老鼠,还欠兮兮往天枢门处凑,图什么?躲什么?她叹了口气,方才又被小二告知临衍等人已离了客栈,向是往城西慈恩寺去了,还跟小二要了三匹马,更是惆怅。
每每紧要关头,这帮男人倒一个比一个怂。思及此,更添惆怅。
沿街有个中年女子提了个花篮正在卖花,还未及花期,北镜有几分好奇,凑过去瞧了瞧,便见她那蓝中放着的俱是自己以轻纱扎成的月季花。也不知是熏过香或是浸过花汁,隐隐竟有股甜。她心生喜爱,三文钱买了一朵,又想起今日水蛇腰的姑娘说过的话,一时更有些沮丧,拿着一朵妖娆假花,一时竟不知该簪上或是扔了。
人不如花娇艳,能有什么法子。就如云缨长老门下那叫顾昭的师弟,虽身为男子,也是个爱花的,在后院娘炮兮兮种了一树一树的紫藤花,紫藤花一开,自然也引来一群一群娇艳的小师妹。北镜心下一钝,索性将那花盘在袖口,闻着一股甜香,心情也舒畅了些。
一路思索不知已到了城门口。雨滴已然簌簌落了下来,北镜不曾带伞,就这么任雨水浇着,额前刘海被凝成了细细的一缕。自己真的这般不好看么?她一边想,却听旁边马车里有人惊呼了一声“誉铭”。
章誉铭?章家那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小混蛋?
她惊而转身,只见那马车停在城门边上,想是陡然落雨,惊了马,车夫颇有些措手不及。厚厚的帘子遮了里间光景,而城门口聚的百姓越聚越多,想来始终有二愣子不记得带伞。北镜摸到马车边上,混在躲雨的人群中,凝心细听,只听一个女人道:怎的又下雨了,这可怎么出城。
另一个妇人道:夫人莫慌,一会儿人少了,我们马上就能走。
北镜满腹疑惑,凝了个诀,风一吹,将那厚厚的帘子带起了一个角。车里静谧,众人面色都不太好,三夫人苦着脸,而混世魔王章誉铭则可怜兮兮地躲在奶妈怀里,砸吧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你敢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章誉铭从未见过娘亲如此厉色,苦苦止了泪,小声抽抽搭搭,好不可怜。见母亲诸人无人理他,更无人哄他,他愈发寂寞,然而车内逼仄无甚可玩,他于是只得掏出自己颈间的红绳,揪出个玉佩默默攥着玩。玉石清润如水,必不是凡品。
“把那东西收好!我们马上走了!”
章誉铭闻言,恨恨地放开那块玉,转而把玩奶妈的木镯子。
人群稍疏,雨却是越下越大。那车夫不顾众人怨声载道,硬是挤开了人群往城外疾驰而去,北镜亦觉诧异,顺手凝了个纸鹤随那马车翩然而去,自己却还是穿过城门,踩着一路泥泞转而朝西边的静慧坡走去。
丰城外有一条大河。当年城墙落成的时候,有言道此地必成兵家必争之地,背山靠水,一夫当关,实在太受老天爷眷顾。说此言者大概也没曾想到另一层,这河面太广而河水太急,桥不得建,渡河又不安全,久而久之,丰城这地方非但没有成为兵家必争地,来往商贾对其嫌弃之情倒将此处逼得小而拥挤,人多而鸟不拉屎。
这大河随着去年秋天一桩命案而广为天下知。那时雨季刚过,新科探花郎回乡探亲途经此地,本想着乘着大船带着圣上亲赐的拜官封文,于此滔天江水之上赋诗一首岂不美哉,谁知诗没写成,一个大浪拍过来,船倒是给打沉了。再而后,渡此河的船家便尤为小心谨慎,生怕再载了个大佛连累一家老小。
北镜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她下了船,远远瞧见一个茶棚里挤嚷嚷的行人以及人群中蓦然突兀的紫色长衫,朝同门二人招了招手。
众二位少侠倒还幸运,不曾被大雨摧折,一身长衫笔挺,远观确有仙风道骨之气。临衍这麻布衫子一换,这就正常了许多。北镜看两个师弟两个樵夫拼了个桌,便也朝二人行了个礼,抓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道:“怎么不给我传信就跑过来了?早些时候我刚收了师父的纸鹤,说北诀也来了,你们可有接着他?”
一提此北诀,明汐垮了脸,神色甚是复杂。
北诀其人,话多,修为低,懵懵懂懂,不懂看人眼色,实在惹人嫌。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北诀处是行不通的,谁又能够想到,这样聒噪话多不受待见的一个人,其亲师竟是个在一到众人面前说话便脸红的主?又或许是性子相互补,北镜师姐心细如发,雷厉风行。北诀聒噪如鸭,一大一小,怀君长老因此便更不必理会门中事务,更躲在他的剑阁之中潜心武学,自在逍遥。
“传了,这不是下雨么,纸鹤还没扔出去就湿了。”临衍道:“他正在来路上,你若方才没见着,那他想必正在下一班渡船上。”
天枢门里怀君长老的一手剑法如孤鸿般精绝,他妄为怀君长老的关门小弟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连走个路都能左脚拌右脚地摔个狗啃泥,这样一个人,怎就被怀君长老放了出来?
北镜许久不见其亲师弟,心下也甚是欢喜。她就着凳子一坐,对临衍道:“你猜我方才问出了什么?”
“我们方才也有一番奇遇,先不忙说,你看。”北镜皱着眉头朝临衍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正插着腰同茶棚主人讨价还价:“昨天五文钱一壶,今天就涨到了十文,你怎么不去抢!”那人嗓门大,众人皆抱着手臂往这边张望,而他左眼一个丑陋的瘤子尤为显眼。
“滚开滚开,你不要自有别人要!”
北镜愕然:“那就是你们提过的……”
“那个打着天枢门的招牌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二混子。”明汐晃了晃右手,心道,这真是做贼的遇上贼祖宗,他一会儿若知道几人恰是如假包换的天枢门弟子,不知该作何表情。“没错,方才他硬跟着我们过来要蹭一顿糕点,说同师兄是旧相识,看那样子,简直亲同拜把子兄弟。师兄见之不忍给了他几个铜钱,一会儿他又该向咱们跪下了。”话音未落,只见那道士挤开围观众人,气呼呼地将茶壶往众人桌上一放,大声道:“几位恩公不好意思,小人无德,我也无法同他讲道理。”
“无妨,坐。”临衍指着对面一条长凳子,凳子另一端的樵夫见了那人,低骂一句,自己走了。
要说老道士见了临衍自表现得目瞪口呆,惊为天人。前日相见之时他还是个舔着脸蹭人家林墨白两碗馄饨的江湖不归人,此时这绛紫白新的道袍一换,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甚是有那么些意思。临衍见他,心头也甚怪异。他那一句云山雾里桃花之劫绕得他匪夷所思,此时一看,他迎回了天枢门首座弟子之职,此人却还是那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承人家一卦之情,临衍隐隐觉得,于情于理,自己也该好好请人家吃一顿饭。
“哟,这位姑娘倒是没见过,一起的?”见她看了临衍一眼,老道士点头道:“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失敬失敬。”言罢又自顾自对临衍道:“我那日给了小侠卜了一挂,怎的,我可有说准?”
临衍嘴角一抽,顾左右而言他。那道士倒也不恼,对他道:“天降大任,不得了,不得了。老头和几位实在有缘,不如把这位小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给您卜一卦如何?”他指的是明汐,明汐也嘴角一抽,慌忙摇头。
临衍却一反常态,插口道:“好,那便劳烦先生。乙丑年……”临衍一边说,只见那老头从他的破布兜里抓出一把干透了的包谷粒,往桌上随手一撒,拍了拍手,叨叨:“天地英灵,太上祖宗保佑……”胡言乱语,令众人不忍直视。而明汐却越听越不对,这,这不是师兄自己的生辰吗?
“破!”随着老道士这一喊,众人一愣,皆看着他。
“少侠这命有意思,有意思的紧,”老头盯着明汐哈哈大笑,又把桌上那堆包谷粒一通乱搅和,道:“不富不贵,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哈,但却是个见龙在田,搅得天下大乱的命!”言罢又笑道:“有趣,有趣。”
“你胡说八道说些什么!”明汐拍案而起,临衍拉了他的胳膊,又朝那老头抱拳道:“多谢道人提醒。”他被师父从乱坟堆里刨出来的时候便是个没有八字的,师父将遇了他的那日当做了他的八字,却也未曾卜过他的命。先掌门精通易学,这亲传弟子的命格他却是从未在意过,其中曲折缘由临衍倒也未曾问过。
是以这老道士所言,临衍也自当放屁,并无其他想法。
雨意似是缓了些。拼桌的樵夫提了一担柴,小心翼翼往棚子外走去,临走前又对临衍众人叮嘱道,江上风大阴气尤其重,邪乎事情尤其多,老天爷也没空管。丰城里最近亦是不太平,这寒气专挑人不慎的时候钻人脚板心,诸位也要小心。
众人一一应了,面面相觑。这又是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