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疏风的宫人略有些驼背,瘦得令人见之不忍。他背朝临衍,后者虽看不清他的样貌,但他隐隐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似在何处见过。临衍思索了许久,寻不到半分线索,疏风见二人,慌忙将那灯一丢,跪下身,道:“祭司大人安,九殿下安。”
朝华抬起下巴,目光一凛。白衣男子看了看她,又对那宫人道:“此处偏僻,容易迷路,你可是迷路了?”
“是,小人正寻王城的方向,求殿下宽恕。”疏风将身子伏得极低,朝华微一眯眼,目露杀意。临衍晓得此神色,那日她在梨花园中见了赵桓也是这般锐利,只不过经年过去,她将此杀意收敛得更深,也更为温和无害。临衍心头一紧,那白衣男子也心有灵犀一般,挡在朝华跟前道:“无妨,王城在那头,你往这桥上走过去再问问别人。快些去吧,再晚些就要收灯了。”
唤作疏风的宫人落荒而逃。他提着衣摆,战战兢兢,临衍与他擦肩而过之时,陡然瞥了他一眼。他的脸临衍从未见过,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尤其精彩所谓鹰视狼顾,野心勃勃,令人见之难忘。临衍盯着他多看了两眼,那头朝华冷笑一声,拍开白衣男子手上提着的灯,道:“你妇人之仁,当心酿成大错。”
“……错?”那男子低下头,正视着她的眼睛,道:“错在我们,不在宫人。你若果真因此而杀了那人,那才真是老天爷都无法饶恕的罪过。”
“他若因此泄密于他人……”
“你我之事本为世俗不容,昔年你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便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么?”他见朝华目露凄楚,心下一软,将其揽入怀中,道:“罢了,我是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层可能。若果真天神降罪,我陪你一道承担便是。莫要作此神情,我受不了。”
临衍远远看着,一挑眉,道:“后来这疏风果真泄密了么?”
“不知道,”白蕊道:“想来不曾。此时距朝华被罚入十世轮回隔了有些时日,若他有心捅破二人这一层关系,怕不用等如此之久。”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他们称他为祭司大人?”
白蕊轻叹一声,抬起头,见星辰垂野,浮光翻卷,黑龙翱翔于夜空之中。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他叫温冶,乃昔年神界最年轻的祭司,也是九重天上唯一一个凭一己之力收服两条黑龙之人。”
“……太子帝师,温冶?”临衍呆了呆,道:“那他岂不是……?!”
白蕊点了点头:“照说朝华也该叫他一声师父。”
星辰垂野,浮光翻卷,黑龙翱翔于夜空,乘奔御风,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
神界九公主朝华因与帝师温冶有私,被罚堕入十世轮回,历十世孤苦方得重归神籍。后九重天化为齑粉,众神回归于长河,朝华从长鸣山迎回了自己的神体,又以九转回魂珠贿赂鬼帝,被其从生死簿上除去了名字,成了一个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孤鬼。
临衍缓了好一阵,只觉天地茫茫,山色入云,巍峨的城墙与翻卷浮光俱是匪夷所思,俱是大道不存,好端端一个人间世忽然就成了她的游乐之场。白蕊见其神色古怪,忙道:“她那时性子张扬无法无天,总喜欢寻些匪夷所思的乐子,九重天的规矩虽严,也必不是人间这般天地君亲师的森严……”
“不是因着这个,”临衍摇了摇头,道:“虽然这事也让我甚是不敢苟同,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灼灼盯着白蕊,道:“如此说来,我是那温冶的转世?或者说替代品?她这一世又一世所求所寻,不过是同她的师父再续前缘?”
“不是的……”白蕊越解释便越感词穷,临衍退了半步,其脚下的悬崖深不见底,一如蚀骨的深渊。他忽然有些好奇深渊之下该是怎样的情形,是否也如人间世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白蕊见之一慌,道:“此事说来复杂,朝华在鬼蜮似睡非醒度过了好几百年,再见你的时候,想必其所思所想也早有不同。”
“比如?”
白蕊被他问得没有办法,只得道:“具体事由你可以去问她,我邀你过来本是为了让你看一看这个。”她话音方落,临衍只觉脚下一颤,他方才站立的那黑沉沉的石桥忽而化作了一段铁索,而方才那寒气逼人的深渊,此时忽然燃起了一簇火。
火越烧越大,直至火光烛天,天地被镀上一顷血色。九重天一贯为长夜所笼罩,这一日却破天荒地燃起了劈开浓夜的光。朝华站在铁索的另一头,长风烈烈,卷得她的黑衣亦猎猎作响。
她跟前站了一个人,此人亦一身黑衣,金冠束发。他手持一把沉黑的长剑,将其递给朝华,道:“母后怕你轮回里受苦,令我将此天子白玉圭送与你,此物可镇你的魂火,让那轮回境中的野火不至于灼伤你的魂力。我后来一想,你此去经年,我也无法再保护你,这司命剑的剑灵就且先寄放在你这里,待你回来的时候,务必将之亲自交给我。”
朝华接过那剑,抬起头,笑了笑。
“别这样笑,这不是你。”他摸了摸朝华的头,道:“你纵再是任性,也都是我的妹妹。我同母后一道在天上等你回来。”
临衍心下一钝。朝华接过那剑,笑道:“时至今日,你们还以为我所作所为是为任性么?”
那人还没答话,朝华又道:“太子哥哥,倘若这世间真有四时四季,真有六界阴阳,我只愿自己能够化作飞鸟,览遍山河,再不用拘束在这王城之中,看魂魄回归,看生死之序,看着一切秩序井然却又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长发与黑衣皆被火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临衍忽觉她身形甚是瘦弱,弱不禁风,弱不堪折,强横而楚楚。她拿起司命剑端详了片刻,略一抬下巴,道:“无论如何,先行谢过。待我从轮回里回来,希望这九重天上的星辰与浮光能够变一个模样,再不是这般沉沉地压着人难受。”
言罢,不等她跟前的人惊呼出声,朝华径自张开了双臂,孤身一人,身无一物,朝那熊熊烈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