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臻被她吓了一跳,眼看阻不住她便也只得随着她一道跑,二人气喘吁吁,跑不到半路,便见一拘白色的柔光若有若无飘到了白臻的身侧。
那柔光仿佛同白臻有些许共振。它绕着他飘了两圈,最终落在了朝华的手背上。朝华浑身一震,自知这熟悉的气息是为何人。她翻过手一抓,白光从她指尖悄然溜了过去。那白光浮在她的跟前闪烁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而漫长的告别。
朝华微张了口,那白光一闪,飞身往天河中掠去。
她亦听到了王城之中的吹笛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她的故园与亲人,她同这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都随着那杳杳的笛声越飘越远,正如她所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越飞越高,凤阁龙楼倏然远去,故国与灯火倏然远去,她漂浮在空中,不上不下,俯瞰着一个热闹的人间。
“方才那是……”她还没有说完,只见白臻深闭上眼,默念祷词。此祷词他每逢魂归之日便会默念一次,每一次念罢,他纵知无望,心下一块小心翼翼的豁口也都盼着长青山冰棺里的人听闻了他的祈祷得以醒来。
死亡之颂歌未必完全没有作用。白蕊确实转醒了片刻,也确实寻了个机会,同他道了一声珍重。白臻淡淡仰起头,淡淡望着归去的魂火与如水的星辰,一双异色瞳孔亦仿佛承载下了天河的光。
朝华并未同他一般默念悼辞。朝华愣了片刻,既没有哭,也没有恼,反倒笑出了声。她越笑而越为撕裂,越为倒错,越为离乱疯癫,白臻忍无可忍,扯着她的手臂将之拖行到钧天殿广场跟前。
掌灯的小鬼见二人,嗫喏不言,纷纷各自退散开去。白臻冷冷扫了一眼四周,朝华将胳膊往他肋骨处一拐,他顺势一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朝华抬起头,笑吟吟盯着他,盯得他脊背发麻。他曾设想过许多可能性,诸如朝华一怒之下劈了钧天殿的屋顶,或者将他的王城一把野火少了个干净,再不济,她也如小时候那般,受了委屈自己默默找个墙角蹲着哭。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疯癫的模样。朝华疯癫地笑着,笑得撕心裂肺,淋漓见了血。白臻一巴掌拍到她的脑袋上,沉声道:“闹够了没有?!”
“陛下这是何意?”朝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怎敢闹你?你鬼帝陛下掌万魂之归处,掌着我的生死与小蕊的生死。我是什么人?我没有家国,没有亲人朋友,我怎敢同你闹?”她从未唤过他一声“殿下”。
白臻沉着脸,又听她道:“你道我想以天子白玉圭换她?我从来不想!我永世之寿,永世不灭,此世间诸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已享用了八百年,你道我说不要便不要?你当真以为我说不要就不要?!”
他劈手抓着她的手腕,右手捏着她的后颈道:“你想死便去!我鬼蜮之中从不缺幽魂,不缺孤鬼!你若想往那冥火中跳下去我绝不拦着,温冶也好,我阿姐也好,他们都在长河之中等着你,你为何不去?你敢不敢现在就去?!”
朝华长大了双眼,死盯着眼前这同她一同长大的神界旧人。他是她的九重天故人,故人近在咫尺,故人早已变了模样。朝华这才想起来,原来此时距她跳下轮回境,距白臻继任鬼帝,距白蕊长眠于长青山中已经过了八百年。
八百年沧海桑田,山河奔涌。而她已被这熙熙攘攘的世间遗落了整整八百年!
“好,好,”朝华笑道:“承你吉言,你不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扬手一挣,白臻死死拽着她的手腕,神色凶狠仿佛要将她生吞入腹。
“你当这世界上的孤鬼只有你一个人么?”白臻道。
朝华没有听明白。他的眼神让她害怕,朝华往后缩了缩,白臻逼近了她,沉声道:“昔年寡人与九殿下还有一段婚约未许。九殿下而今既到了我鬼蜮王城,还想着跑出去么?”
他的眼神让她想到天枢门中临衍逼视她的时候。那时临衍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她闻到了自己的血气与岐山温润之泽。临衍在她的肩膀上厮磨了许久,道:“你是自由的。”他扶着她的肩膀,苦笑了一声,沉声道:“你虽不喜你游戏人间,不爱你将这般有趣的一个世界当做玩乐之地的行为,但你是自由的……我无法逼迫你,拘束你,更无法令你按照我的想法去生存。”
“有时我真恨不得咬断你的脖子。”临衍抬起头,她看到他眼中褪去明丽的自己。他道:“但……有时我真恨你的自由。”
朝华眼睛一湿,沁出些许泪。她已许久不曾哭过,无论是庄别桥之身死或是其他许多人的身死都已摧不出她的泪,朝华死咬着下唇,死死盯着白臻,沁出了些许泪。
白臻一愣,忙放开她的手腕,退了两步,沉沉盯着她。
“我们都是死人,”朝华道:“你同我一样,我们都是待归之人。但我还有一个魂火需要挂念,他虽不似你一般神通广大,不如你一般具有通天只能,但……”她没有说完。
但他在那里的时候,仅有他在那里的时候,朝华便能闻得一股皂角香气,一股岐山独有的润泽之气。也仅仅在这个时候,这人间才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临衍由后山王殿一路行来,见钧天殿四野无人,殿前广场空空荡荡,一个巨鼎支在广场上甚是突兀。他绕开那鼎,为行几步,便见白臻一手支在朝华的头顶,一手扶着她的肩,二人凑得极近,所谓耳鬓厮磨也不过下一刻的事。
他一愣,退了一步,一想甚是怪异,走上前咳了一声,对朝华道:“我方才正四处找你。”
朝华愣愣看着他。恰如那日在南安寺的梨花林里,梨花纷扬如雪,漫天白彻,他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即便她不需他救她,他却能每每如约出现在那里如一个许久之前的约,一个未尽之约。
临衍不看白臻,自顾自对她招了招手,柔声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