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方亮的时候,临衍起身洗了把脸,却见陆轻舟已然披了件外套独自在院中对琴沉思。此琴浑然古意,琴身绘有盈盈翠竹之意向,琴弦上蒙了一层灰,想来许久不曾有人用过。临衍看的好奇,陆轻舟抬眼见他,对他招了招手:“这是你师父的东西,我琴技不好,你拿回去也好。”
临衍满心诧异,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却又听他道:“你师父将你托付给怀君而非我,想来有他的道理。我这门中乱糟糟的事情千头万绪,再把你扯进来,那他当真能入我的梦把我臭骂一顿。”他言罢,苦笑一声,道:“料你也睡不着。问吧,我尽量坦诚相告。”
凌霄阁掌门慕容凡同宗交好,此事唯有进过日晷幻境中之人才晓得。二人不知以何作交换,宗赠了慕容凡一只乘黄幼崽,慕容凡不知回赠了何物,二人一仙一妖,忘年之交,这期间慕容凡帮宗做了多少事,宗又为凌霄阁做了多少事,即便连陆轻舟都不得而知。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也恰是初夏时,蝉鸣声还没来得及响彻昆仑虚。陆轻舟像往日日一样提着剑在门中巡视,这是他当上首座弟子后才养成的习惯,门里小崽子们有时粗心,若是谁忘了锁门或丢了些许小玩意,又会惹出些许不快。当他巡完了丹室,正准备回房睡觉的时候,他陡然看到了火光。陆轻舟本以为此乃丹炉中的火星字点燃了些许窗帘,他原路折返,推开丹室大门的时候,恰逢乘黄破开封印而出。
其师慕容凡躺在熊熊燃烧的丹炉旁边,奄奄一息;而那枚日晷也被他紧紧抓在手中。陆轻舟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此小小的日晷竟可以藏下这般惊天之秘。他忙喊了众弟子,众人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那乘黄逼到山门广场上,也正是这时,一方皎皎圆月如圆盘一般,由云霾中透出了光。
陆轻舟从未见过这般皎洁的明月。明月皓雪,苍茫天地,尽是寒白。也正是这个时候,乘黄发了狂,将围逼它的弟子以其幽蓝之冥火烧成了灰。陆轻舟被他扯下了半条手臂,疼得晕了过去,而当他再醒来的时候,昆仑虚便只剩了一地残躯,血流成河,而他的师父慕容凡拼死给了拿乘黄一剑,自己也倒在了乘黄凉了的尸体旁边。
血渗地下三尺,白骨成泥,不是妄语。
“我师父固然争强好胜,但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我却是万万不敢想见。”陆轻舟拨了两声琴弦,琴音如水,孤冷凉彻。他接着道:“我本想仙门之中至少该比官场上要干净些,却原来这一个个为权为利为名之人,从古自今,在红尘或是不在红尘之中,都是一样的。”
临衍无言,接过陆轻舟手里的琴,轻轻拨弄了两声。此琴音甚是清雅高洁,当真投其师的喜好,而若其师在世,想必对陆轻舟这宁弃门派传承也不愿助纣为虐的这一份坚持,当也深以为然。也不知那时候宗大军压境,各仙家人心惶惶,他留了一幅字便只身向虎山行去,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坚持?
“此日晷乃凌霄阁覆灭后我以非常手段求来,此幻境之事,想必乃先师同宗交好之时的真事。我初时不觉,越看越发觉得痛心疾首,若先师当真眼睁睁看着宗残害妇孺幼子,无论此子是妖是人,我都无法……再将其视作我的师父。”陆轻舟低头苦笑,临衍心道,即便如此,你却还是将此处命名为齐云观。那薛湛这倒说对了,小寒山,齐云观,是为悼念,是为赎罪,是念念不敢忘,也是对这份教诲之恩德的难以割舍。
二人相顾沉默,鸟鸣声清脆悦耳。临衍思索片刻,道:“然晚辈有一事不明。此幻境中的那个小孩子为何要叫宗‘小舅舅’?他又是谁?”他本想同陆轻舟说一说他那不明所以的梦,然而看陆轻舟此时闷闷不乐,若有若思,他便也想着,且先将重要之事问了,此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待今后有机会再来讨教也罢。
陆轻舟一叹,道:“此事我也暗查过。宗这妖王之位是他以铁腕手段夺来的。那小娃娃本是妖界皇室正统,唤作‘琅琊’,但他皇室遗孤,如何被宗绑到了人间,为何又交给了先师,此件曲折,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临衍想到梦里的那一句“乱臣贼子”,心下一窒,忙问道:“那后来呢?他可还活着?”
“死了。”陆轻舟答得十分干脆,此声敲在临衍心头,敲出了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与侥幸,也敲出了更多的惶惑与千头万绪。陆轻舟见其神色古怪,一皱眉,道:“就在你看到那副幻境之后的两年,琅琊被妖界派出的十二死士迎了回去,拥立为新王,同宗激战两月后被人吊死在了妖界王城中。此事众目睽睽,人尽皆知,绝无半分作假之可能。”
“前辈可知是何人所为?”
陆轻舟一叹,道:“这我确实不知道。不过他一死,王党作鸟兽散,宗大胜,这具体是谁动的手,又有何要紧呢?”他又道:“这孩子也是可怜,他被拥立为王的时候也不过八岁,一个八岁的孩童,懂什么帝王铁血?不过是被人赶鸭子上架,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自古谁又不是如此呢?临衍思索片刻,问道:“……那前辈可知我的这一身妖血,却又是个什么渊源?”
陆轻舟道:“知道。”他一顿,话锋一转,却又道:“但这事不该我说,你回去问沐夫人,想必事已至此,她不会瞒你。”临衍闻之,神色落寞,令陆轻舟见之心疼。他站起身,走回书房,天色蒙亮,溪水潺,远处的山峦如嶂,层层叠叠,尽是未知与惶惑。临衍又想起了后山上的那片湖,碧湖如镜,沉静而开阔,令他念之宽慰。陆轻舟自房中给他带了一封信与一个白玉葫芦,此葫芦甚是精致,白玉温润,触手却有些凉。
他道:“此信交与怀君。此白玉葫芦……也是他的东西。他将之赠与了你师父,你师父又转赠给我,现在遇到了你,你也一道拿去吧。”临衍心下千头万绪,双手接过那葫芦,却又觉得此葫芦力逾千金,沉沉地尽是一片拳拳之心。他退了半步,郑重其事地朝陆轻舟一俯身,道:“前辈助我解了心头之困,又以先师之物赠我,晚辈愚钝,无以为报,此大恩大德,必铭记在心。”言罢,又鞠一躬。
陆轻舟坦然受了,回了一礼,又道:“不必客气。东君同我比邻而居,他想方设法让你来我处,想必也是料想你我渊源,你回去还需谢他。”临衍一惊,又一想,凤承澜将其千方百计带来小寒山上,细想来也确实并非巧合。一念至此,更怀感念。曦光已然破开了云霾,翠绿色山头上一层铺金盖银,璀璨高华,竟可同岐山日升盛景相媲美。
此番下山不过月余,细想起来,门中旧事竟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临衍行了两步,忽又一回头,道:“还有一事,我险些忘了同前辈说。”他将桐州幻境之事简要说了,又补充道:“那物同此物像极,他们叫它‘四方石’,慕容掌门称其为日晷。无论如何,我在四方石中窥见了自己的记忆,在日晷之中却是见的慕容掌门的记忆,不知就这东西,前辈可有甚头绪?”
陆轻舟闻言,也自诧异,道:“此物我每每进去,来来回回看到的都是这件事,断没有见到过我自己的记忆。我虽同师弟不合,想来他也同我一样,所以才将此物留给了我。至于你方才所说此物的来历……”他略一沉吟,引着临衍往书房里走,边走边道:“我闲来无事确实查过,此物在《四海志》中没有记载,倒是在一些野史逸闻中留了些许痕迹。”他翻开一本薄薄的册子,此册子上龙飞凤舞,字迹张狂潦草,旁人分辨不清。
“这是你师父的字。”陆轻舟一咳,临衍暗瞥了一眼,原来师父的一笔公文写得板正端方,与其好友的信件却也是这般龙飞凤舞,不拘一格。陆轻舟从一堆故纸中翻出了一张,扫了两眼,又将其递给临衍,道:“此为你师父同我闲来的猜测,是真是假还不好说。我猜此物或许来自古商朝,或者更古老些,甚至来自上古神界也说不定。若不是东君恰好住我隔壁,我也定要以为神界之说为江湖讹传。总之,此日晷内自成一个空间,此空间内时间流逝较外界更慢,凡人呆的久了魂力有损,此事,却让我们追到了一个人。”
他顺着那笔走龙蛇的一行草书往下指,临衍的目光顺着陆轻舟的指尖往下。当真潦草,或许是酒醉之时信手而书也说不定,陆轻舟的手最终停在了最后的一行,敲了敲道:“温冶。昔年神界帝师。据闻此人有一绝技,得以畅行六界,或者聚水成冰,凝出一方时空。然这些传言真真假假,可信不可信,我也就辩不明了。”
临衍闻此名,心下腾起一股难言的怪异。他皱了皱眉,道:“此事想必东君前辈该晓得?”陆轻舟又一咳,心道,想必是晓得的。他确实曾拿了此名字去问东君,东君当即就翻了脸,且勒令其不得进入桃花溪方圆五里,其言辞之果决,之愤愤,毫不顾忌街坊情面,令陆轻舟也颇为火大。
他事后一想,此事还需徐图,是以若非临衍提醒,他都险些忘了。
陆轻舟同临衍又草草聊了几句,直到日头东升,华光普照此一方清幽道观的时候,临衍方才依依作别。他临行前又朝陆轻舟行了个礼,顺着石台阶往下走不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道:“关于慕容掌门的旧事,晚辈不才,还有另一方看法。”他见陆轻舟并不曾打断,便也接着道:“前辈说慕容掌门见妇孺被戕害而不救,是为不义。晚辈曾在桐州四方石中看到了许多他人的记忆,我猜,若此物当真同那四方石系出同源,那么呈现在这里的记忆,想必是慕容掌门生前最为痛心疾首的一段。此事循环往复,来来回回,想必于慕容掌门来说,也是悔之愧之。晚辈妄自揣测,还望陆前辈莫要见怪。”
陆轻舟将他打量了一番。眉眼清俊,气质温润,板正是板正了些,少年人的赤忱倒也还没丢,当真好苗子。他当风而立,笑道:“你道我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不义之举,所以才觉得痛心疾首?”
临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陆轻舟长叹一声,看着冉冉东升的旭日与日头里一派轻软的青山秀水,道:“杀一人,救十人是罪么?杀一人,救百人,是罪么?”他看临衍,轻声道:“罪不在大小,在其心。当一个人目睹着妇孺流血而没有恻隐之心,黎民饥寒而无念无痛的时候,这就是罪。圣贤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要正其心,正其心要诚其意,何谓诚其意?愚以为,所谓格物,除了明白这世界上的诸多道理外,”陆轻舟指了指临衍的心口,道:“这颗心,断不能冷。一冷,则与禽兽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