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逢山的雪顶上有一瀑布凿开山壁而过,涓涓细流由山顶汇聚,至山腰处陡然增至银河落九天的气势。
山腰上三座人工湖引水流浇灌,水道穿王殿中庭至前山瀑布,再经西侧的巫咸塔巨石渠而落入茫茫断崖之中。巫咸塔为王族祭拜之所,常人只可远观,因而这笙歌嘈嘈的夜宴便设在了中庭王殿里。
雪白的大理石板铺在中庭两侧,庭院中间是一汪方方正正的水池。水池长三尺宽一尺,水面上飘着浅紫色的花。
水池两侧是连排的棕榈树,棕榈树的阔叶下头是供人穿行的小道。宫人赤脚踩在石板上鱼贯而入,衣物簌簌垂地之声与阔叶摇曳之声交相辉映,至美而宁静。
水池四角各有一座狮子石像,四个狮子口中衔着晶莹流转的夜明珠,珠子汇水,细细的水流由夜明珠坠入水池之中。水流如拱桥,弧度雅致而优美。
朝华赤着脚,茫茫然跟在一众舞女身后潜行入王殿之中。
妖界以白为尊,王殿全由洁白的大理石垒砌而成,此石头是从西北青丘国专程运过来的。光这王殿的建制便消耗了两代帝王的人力与财力。
一川遥月入水,月色晃在清池里泛起涟漪。王殿中较中庭花园清凉了不少,殿中笙歌不绝,浮香满溢,酒香混合着调笑之声熏人欲醉。
十六张白色矮桌排在殿中两侧,每一张桌子上头都支了轻纱帷幔。大殿顶悬浮着数枚夜明珠,珠光细碎恍若星辰。
由殿中行进至深,三级白玉台阶之上,一道薄纱帷幕将王座遮挡得严严实实。
王座上一人饮酒,一人倒酒,二人的身形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鼓乐声起,十二个舞女纷纷步入大殿之中翩然而舞。领舞之人身着水红色纱裙,腰露着,上半身的遮挡之物并不算多。十二个舞女的脚踝上都系了小小的铃铛,随乐声一道细响的还有清越的铃铛声。
朝华混在身着浅紫色薄纱裙的舞女之中左右环视,只见得贵族酒酣耳热,高声谈笑,而那艳丽逼人的伊霓却不在席间。
她倒在席间见了蒜头王八伊骁。
朝华以薄纱蒙面,头戴珠翠,脚上系着金铃铛,手上还戴了两个黄金玉镯。她未曾告诉北诀一事,这水袖舞她不但会,而且异常精通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她曾扮作舞女勾引一个名为诸葛的人。
她在歌舞坊中学了三个月,而后那人被她一刀砍了,此乃后话。
十二个舞女齐整整地摇袖子,一阵凉风入得殿中,雪白轻纱被凉风撩起了一角。
王座上的人身着黑衣,仪态端方,远远地看不清形貌。朝华心头忐忑,掌心沁出薄汗。她初时生怕临衍认出她后不好收场,此时她远远在殿中仰视着他,却又生怕他认不出她。
朝华心头辗转,一步踏错,前头的舞女轻声“哎”了一声。
好在席间鼓乐齐鸣,小小的瑕疵并未较旁人看见。
众舞女婀娜,整齐划一,朝华远远看着青纱帐后的两抹剪影,忽而生出一种怪异之感。
都道近乡情怯,阔别两年,生死不知,她曾踏足过许多地方,也在许多人身上寻过他的影子,而今真正见了她的影子,她却觉得……十分陌生。
席间端坐之人一席华贵的黑衣,他的金冠上还坠了一颗鸽子血红宝石。他抬起玉杯浅酌了一口,右手支在下颚上,左手在矮机上有节奏地敲击。
这节奏同席间鼓乐之声齐平,她虽听不真切,却看得那手指有序地落下,抬起,落下。这是临衍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每他头抑郁,思绪翻滚,都有此一举。
王座上的人站起身。
朝华心下一窒,却见那孤影挥了挥手,另有一侍女为他斟满了酒,又同他耳语了两句。
便是这耳语的两句令朝华再听不见鼓乐之声。
她听到自己心跳如鼓。胸腔中崩裂的慌乱与期许就如早春新破的浮冰,一腔恍惚悬置在浮光与星辰下,嘈嘈切切的鼓声与惶恐仿佛将燃的火。王座上的影子坐了下来,隆隆的鼓声如行军列队,而她是不要命的战士。
她的敌人是王座前影影绰绰的一块轻纱。青纱帐又飘了起来,她看到了他的手指。
他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发抖,纤长如昔,干净如昔,却又抖得令她心疼。
朝华木然转了个圈,王座上的人又喝了一杯酒。
席间一人环抱美人大笑道:“这几个丫头倒是比春花娇艳,这也是王上赏赐我们的么?”
王座上的人默然不答,他下首右侧一人道:“自然,王上狩猎归来,狩的便是这些个美娇之物。”
那人哈哈大笑,将一口酒豪饮而尽后跳到一群美人中间,张开双臂,随鼓声一齐转圈。
妖界民风豪放,有兴之所至者捉了美人抱入怀中也不过一场笑谈。紫衣的少女们尖叫四散,朝华情急之下往左侧矮桌绕行而去。她一边注视着御座动向,一不留神却被一鸡皮鹤发的老者抓住了小腿。
老者嘿嘿笑了两声,一应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摸。朝华将那人一脚踹开,王座上的人闻所未闻般自斟自饮,她急了,刻意喊了两声。
那老者权以为她有意勾引,又爬向她的大腿,眼看就要上下其手。
朝华眼睛一眯,抓起一壶酒便朝那人兜头浇了下去!
夜宴时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但如朝华这般公然辱人的却还是头一回。
那老者怒极,拍案而起,一掌扇往朝华的左脸。她反手擒住那人手腕往身侧一带,那人摸爬滚打,带落了一地瓜果酒水。
此间动静太大,嬉闹的宾客美人终于纷纷看了过来。
朝华不看众人,独往御座上看去。却见轻纱后的一抹剪影闻所未闻,自顾自饮酒,乖顺得仿佛一个傀儡。
她心下一沉,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预感。
那老者挣扎着翻爬起身,骂骂咧咧,朝华闻所未闻,茫然望着御座上的一抹影子。
两个武士走入大殿之中,众美人尖叫着退朝一边,连那兴起之时与美人共舞的男子也被吓了一跳。
殿内一阵轰乱,而这轰乱在朝华看来可谓鸦雀无声。
她怔然看着御座之上,一翻手腕,一枚光可鉴人的匕首被她握在了手中。她听得武士吵吵嚷嚷,管教嬷嬷指着她喊了两句。
席间宾客都怔然看着她,她怔然看着御座上的轻纱。殿中浮香清冷,酒香未阑,朝华缓缓抬起胳膊。
匕首脱手而出,亮若白昼的大殿倏然暗了下来,唯余一抹冷光直削往御座而去!
轻纱帘应声落下,她终于看清了座上之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