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柳叶坞不久, 素容被唤至坞主木常面前。
木常早已成名几十载,长相却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 俊秀隽雅,叫人一见不忘。素容站在木常座下,只见木歆和木华也分别站在旁边,心里已经知道有异, 垂首问道:“不知坞主叫我来,有何吩咐?”
木常道:“木歆和木华同我说, 在周氏时, 有一个仆尸跪在你的面前。”
素容心道果然还是让人看见了,微微攥拳, 低着头:“是。”
“你知不知道那仆尸为什么跪在你面前?”
素容摇头:“不知。”
木常静了一下:“你知道周衡最叫人害怕之事,是什么?”
“残忍、诡计多端。”
“残忍无情者不计其数, 诡计多端的人也不胜枚举,为什么只是怕他?” 木常的声音依旧平静, “他最叫人害怕之事,是身上不知怎的有好几家的绝学, 一时间无人能控制得了。素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素容轻咽口水。
“你的身上, 有御虚道的练气真经, 更有柳叶坞不出世的绝学。” 木常看着他, “你可知道你身上的绝学, 柳叶坞几千年来多少人曾有?”
“十六位。”
“十六位……你便是其中一个。” 木常轻顿一下,“十几年都在寻找你的下落,怕的便是这绝学流落在外, 如今好不容易找你回来,你觉得柳叶坞会放你走?”
素容低着头不说话。
“得此绝学者,一生都要留在柳叶坞。你思念御虚道,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已经一年多,也该断了。” 木常垂首而望,“你若一心挂念着御虚道,柳叶坞也不再留你,废去全身的修为,从此修炼不得,那时要去哪里都随你的便。你愿意?”
“弟子不愿。”
“仆尸的事,流传出去必害你的性命,柳叶坞暂且替你守着这秘密。木容,望你好好想清该做的事,御虚道和柳叶坞,谁亲谁疏,当下便该做个决断。” 木常端起茶杯来,“我言尽于此,你去吧。”
素容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房中待了三日,滴水未进。
三日后他从房中走出来,面色苍白,双眼通红,在桌前写了一封信交给棋笙,道:“我要闭关半年,谁人也不见,三个月后你把此信送往御虚道。”
棋笙垂首:“是。”
素容一言不发看他片刻:“去吧。”
他思念御虚道的事,木常是如何知道的?柳叶坞中再无能信的人,一个也没有。
商沉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春暖花开,御虚的山间到处湿漉漉的。棋笙这次来得匆匆,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将一封信交在他手里。商沉那时正跟扶铮品陆为送过来的茶,收到信时商沉就在院子里的树下站着,树枝上掉落下来的水将肩膀和纸打湿,商沉也顾不得回屋,小心将墨迹散开的信纸打开。
扶铮见他本来满脸高兴,看了信却又静静站着没了声音,道:“怎么了?”
商沉将信纸一收,笑着说:“没事,素容要闭关,叫我今年不必去找他了。” 说着又坐下来喝茶,“来,我们继续喝,陆为这茶不错。”
扶铮静了片刻,看他一口气牛饮了两碗:“有话就说,憋久了难受。”
“有什么好说的,闭关修炼是正事。”
扶铮慢慢道:“……要不要喝酒?”
“…………”
夜里。明月当空,商沉站在屋顶一头散发,向天长啸:“闭关不会早说,快要启程了才送信,小混蛋不知道我在盼着么?你以为要编多少借口才准我离开御虚半个月?都想好了要跟你去哪里游山玩水……”
扶铮早已经听得腻了,一声不吭地用布擦拭自己的长剑。
商沉又恨恨道:“也不会说句等我出关再去找你,就只让我别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翌日清晨才写回信,语气仍旧温温柔柔的:【修炼要紧,身体为要。为师去年为你晒好了我们种的葡萄,你留着慢慢吃。你出关之后我们再见面,万事小心。】
将信交给棋笙,又问:“你家容公子近来如何?”
“很好。”
“吃睡都不错?”
“都好,又高了,人都说越来越有名门公子的风采。”
“嗯……” 商沉笑了笑,咽一下口水,“他入关前有没有提到我?”
“提到了,说担心道长扑个空,要我送信。”
听到他说提起自己,心中略略舒缓,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让他不必挂心,专心修炼为要。”
棋笙走后再无任何消息,商沉只以为他还在闭关,没看到回信,想不到几个月后听到消息,修真界几大世家十年一次的秋闲会上,素容如出世宝剑般大败几位成名的世家公子,且一身俊秀,风采夺人,引来无数仰慕,从此名满天下。
原来已经出关了,竟然没有回信给他……想想自己送给他的晒好的葡萄,忍不住觉得寒碜,要不是早已经送出了几个月,只怕现在就从棋笙手里抢回来了。
青氏仍在四处找他,可他那夜从青氏夺来的药足够一年的份量,蓝英寻药有术,不露出半点痕迹,因此商沉过得还算安稳,除了夜里辛苦些,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因上次被那骑毛驴的老神医救了,几个月来倒是与他有些来往,不时交换个药方和草药,也慢慢相熟起来。
一晃几个月又过,其间收到素容的一封来信,却不是棋笙送来的,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年轻人并非来自柳叶坞,也不多话,送下便走了,没有等他的回信。商沉夜里打开,里面没有字,只有一枚青花瓷的扣子。
指尖一摸,凉意沿着指尖而入,不用试便知是素容体内的真气。商沉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欢,将扣子含在嘴里,躺了半夜却没能进入幻境之中。那扣子里的真气流出来得少,较之幻境差许多,却源源不断,久不见消竭,夜里含着极易入睡。商沉自此总算脱离了蓝英的药,隔上三五天才用一枚,其余的夜里便含着素容的扣子入眠。
素容没能忘了他,商沉夜里含着清凉的扣子,舌头微动,突然间捂着眼将扣子吐出来,脸不自觉地发热:“混账。想什么呢?”
来年二月,又是寒冰时节,素容已经满二十了。
商沉被唤到父亲的院子里,只见商隐在桌前坐着,不言不语,似有许多心事:“商沉,你记不记得你娘亲在周氏有个妹妹?”
“记得姨娘,小时候见过几次。”
“你娘亲和姨娘在闺中时感情极好,多年不见,你该去探望。下个月柳叶坞中有比武招亲,扶槿道长想要扶铮去,你与扶铮的感情向来好,不如你陪他前往,回来时路过周氏,去看看你的姨娘。”
商沉一听到柳叶坞三个字便眼皮微跳,不动声色地道:“是。”
“你的萱妹妹,记得么?”
“记得。”
“她八岁时生了病,如今不言不语,遇上人也不认识,极是可怜,你也顺便去看看她。”
“是。”
萱妹妹他记得,小时候去周氏时曾在一起玩,只记得是个有两根小辫子的顽皮姑娘,只是许多年不见,竟然变成如此,却是叫人心疼。
从商隐的院子里出来,片刻不停地去了扶铮的住处,却空无一人。商沉等了许久没能等到他,不耐之下回了家,却见扶铮坐在自己的墙头上早已经等得不耐。
两人一时间没说话,半晌,商沉道:“你,比武招亲?”
扶铮一脸的愠怒:“非要我去,昨天唠叨了一整日,大半夜了也不让我走,险些翻脸。”
“……你打算如何?”
“去就去,输还不容易么?” 扶铮看他一眼,“你也去?”
“嗯,我不招亲,只是陪你,回来的路上我爹要我去周氏看看我姨娘。” 商沉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去了之后你什么话也别说。”
扶铮知道他说的是素容,不语了半晌:“随你的便。”
比武招亲就在半个月之后,眼下就该打点上路,他们两个本就路上轻便,临走时不想甄敛又说,既然是去世家,身边没有跟着的人,总是寒碜些。本想要他们带上几个听话的外门弟子,两人匆忙摆手。须知御虚道门规有定,外门弟子不能当成仆役使唤,带上他们没多少用处,还得照顾他们,遇上事跑也跑不快。
于是甄敛让陆为、柳景也跟着一起去,年轻的道长中修为高的便是他们四个,长相又不会丢御虚道的脸,摆在名门公子中丝毫不逊色。
商沉看了柳景一眼:“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话不可多说。”
柳景笑道:“话能不能说,我先问陆师兄,陆师兄点了头我才说。”
陆为是四个人中最懂为人处事的,有他看着柳景自然叫人放心。甄敛当时便说好,陆为心里再怎么抱怨,表面上也是稳重大气之态,不得不为人解忧:“甄师叔放心。”
四个人白头赶路,夜里在客栈打尖。素容不在,扶铮和商沉自然睡一间房,陆为心里苦不堪言,却仍是要与柳景共处。
不紧不慢地赶了七八日,已来到柳叶坞的地界之内,这天清晨商沉比别人都早醒,先去掌柜处结了帐,走到客栈外面等着其他人出来。
微一抬头,对面客栈的帘子掀开来,走出一个长发着冠的青年公子。
男子身长挺秀,一身着白,布料没有丝毫的褶皱,宛如垂落的瀑布。商沉看到他的身形便开始心有所感,及至他的脸抬起来,身体微僵着不能动。
本以为去了柳叶坞才会遇上他,竟然在这里就见到素容。
素容也见到了他,也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直直地望着他的脸。须臾,他缓步朝着商沉走来,站在他的面前,半天才低低地说:“师尊一年来可好?”
商沉哑声道:“好。” 顿了顿又说:“你可好?”
“嗯。”
商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让人送来的青花瓷扣子,真气至今也没散完,我夜里都在用。”
“怎么用?”
“含、含在嘴里用。” 混账,扣子不是你做的么,你不知道怎么用?
“师尊喜欢就好,用完了——”
对面客栈的帘子又开,说笑声传出来,几个柳叶坞的公子随着走出,商沉自素容的肩上望过去,走在前面的是闻名天下的木歆,身后跟着的,是他曾有几面之缘的木华。
素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离开商沉半丈之遥,面色冷淡地闭上了嘴。
木华转头间,已经看到了素容对面的商沉,垂首片刻,对木歆道:“对面是御虚道的遥溪道长,我去打声招呼。”
他自从离开之后,便念念不忘商沉在溪水边的模样,一年来只觉得柳叶坞里再也没有那夜的动心。如今又见到他,那夜商沉的模样又起,心中涌动,朝他走过去。
他不知那究竟是什么,见过之后便对其他人没了兴致,修真界中有媚骨一说,可那是虚无缥缈之事,媚骨难道能压制的么?古往今来,帝王将相能为媚骨之人争得你死我活,只为一夜销魂,这么罕见的根骨哪能这么轻易遇上?
他走到商沉的面前:“遥溪道长,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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