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烟镇素容离开, 已经过了几个月。渺无音讯。柳叶坞和周氏的人日夜守在这里,再也未能找到素容的下落, 又不甘心离开,如黑压压的烟雾般阴魂不散。
商沉自从他走后就没能睡好觉,暗中让孙善帮他出门打听素容的下落,可几个月下来徒劳无功, 根本不清楚素容究竟是去了哪里。
孙善找不到素容,他夜里想起来便心里悔得作痛。痛过之后辗转许久, 最终却又觉得安心。
周氏、柳叶坞都四处寻他, 却谁都找不到素容的下落,可见素容不是笨蛋, 只要他想,便能将自己藏得让人找不到。假如自己能守在他身边, 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如今他走不了, 除了这样还能如何?
一连数月,商沉埋首在御虚道藏书阁中, 将多年前的事连接成线。以前看尸门和周氏的书籍不过想知道当年的事, 如今却不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素容日夜都在他心上, 有时夜里他浑身冷汗地醒来, 素容在他面前被人杀死, 溅得他满身鲜血,他不能入睡,只能挑灯夜读, 一字一句地看着当年的往事。
整件事有许多疑点。
周衡叛逃之前并没有周氏的传承,后来十年之间修为便深不可测,到底是什么人教他的?他记得周衡在幻境中对木秋说过一句话,柳叶坞的幻境口诀他知道,而且是别人教的,那么这里便是问题所在,他口中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竟知道柳叶坞不外传的心法?
教他口诀的这个人,便是幕后之人。一定是。当年他将周衡变成了魔头,如今又轮到素容。
商沉收拾心情,假装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恢复了当初的君子之态。一眨眼,他又如往日般温润如玉,性如芝兰,素容的事只字不提,成了御虚道中最是和雅尽孝之人。
他将周姨娘的女儿周萱接过来,安置在临近的院落里,碍于男女有别,自己又无暇去看她,于是交给了扶铮之母照顾。
又过两个月,素容的事情淡下来,柳叶坞的人终于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时,木歆与商沉在浮烟镇打了个照面。
商沉一身素白,气质温润,在客栈门口看着木歆走出来,客气地说:“歆公子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御虚道未能尽地主之谊,贫道很是愧疚。”
木歆听了没有应声,让子弟们收拾东西离开了,走到他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害得商道长师徒分离,我才是心中有愧。”
商沉的眸子中一抹微不可见的寒意,面色却如常:“歆公子说的是哪里的话。”
木歆看了他半晌,冷冷地笑了笑:“你这样子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别人都以为你恢复如常,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却知道你根本放不下他。”
商沉看着他不语。
“那天怎么让他走的,说了什么让他伤心的话?” 木歆冷笑,“如此狠心把他赶走,今后他必定对你恨之入骨,道长难过么?”
手指在袖中轻轻地颤。
“素容对你,必定失望之至。我要是他,想必永远不再想见道长的面。”
商沉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只觉得有人走过他身边时,肩被人一顶,身体微微晃了晃。他独自站在客栈前,垂头深思,不知不觉间身边有人道:“道长。”
商沉回神转过身,只见孙善站在他的身边,平时脸上堆着的假笑没了,神情中竟有丝怜悯:“道长要不要去花生铺子歇歇?”
“……也好。” 商沉仰头片刻,“我让你查的人,有消息了么?”
孙善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没有。”
“嗯。” 商沉点头。
以素容的性情和本事,孙善在找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到如今都不给他任何消息……木歆所言非虚,是真的不想再见他的面。
心尖微痛,商沉抬起头来:“没事,这件事先放放,你帮我查几件别的事。”
“是。”
“去铺子里细谈。”
孙善在前面引路,商沉细细吩咐了半个多时辰,回到御虚道时,天已经黑了。
素容不想见他。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心里只剩下这件事。近来时不时地想,当初要是他们的位置对调,被狠心赶走不许再回来的是他,他还想再见素容的面么?
忍不住回想当日素容离开的身影,若是重新来一次,他那天会怎么做?
夜里看书忘记时间,时不时便是一坐直到清晨。这天早上,商沉正在房里看当年尸门中留下的书信,忽觉门口有声音,抬眼一看,却是扶铮一身蓝衣站在门口。
商沉站起来:“你来得正好,这书里有几句话模棱两可,你帮我看看是什么意思?”
扶铮捡起他递过来的书,默然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和信件,说道:“你知道,你现在跟你父亲当年一样么?”
商沉抬起头。
“你心里只剩下素容的事,该照顾的人也不去管。从周氏里接进来的周萱,这三个月里你去看过她几次?”
商沉垂了眸不语。
“我娘今早来找我,说三天之后是她十九岁的生辰,你打算怎么办?”
商沉站起来:“你说的是。这是她在御虚道第一个生辰,该回周氏去看看娘亲。今夜就在我院里摆个小酒席,请你娘亲、妹妹、陆为和柳景都过来吃个饭,为她庆生,明天我送她回家。”
“那你赶紧去吩咐,要不厨房来不及准备。”
商沉匆匆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找厨房准备了酒菜,叫人知会柳景、陆为,也来一起凑凑热闹。
傍晚时分,人都渐渐到了,先到的是扶铮的娘亲、妹妹还有周萱。不久陆为也出现,礼数周到,竟然备了一份薄礼送给周萱。御虚道中男女之事管得严,他们也极少聚在一起,陆为等人许久不同后山的女眷说话,自然都腼腆些。扶铮的妹妹天生是个活泼的性情,平时在家里聒噪不停的,如今人多,她不敢同他们这些男子多说什么,只是同扶铮和娘亲细语。
周萱自从到来便不怎么说话,生活可以自理,行动上并无多大的不同,却呆呆的对周遭什么都慢,只是看着陆为和扶铮身上挂着的剑。
酒菜就摆在院中的树下,扶铮的妹妹拉她入席,送了她一套自己做的衣服。周萱端着衣服一个字都不说,扶铮的妹妹逗她,拉着要取回,周萱又紧攥着不放。
商沉端起酒杯来,向扶铮的娘亲道:“表妹来这里之后,辛苦桂姨了。要不是有桂姨照顾,周萱还不知怎么才好。”
扶铮的娘亲赶紧说:“哪里的话,我从小看着你和扶铮长大,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周萱既然来了御虚道,就是我半个闺女。而且她这么招人疼,跟扶荇又处得好,姐妹似的,正好两个人作伴。”
扶荇也笑着说:“我们现在夜里一张床睡觉。”
扶铮听了,忍不住弯起嘴角,扶荇见状一下子变了脸:“我睡觉早就不打呼了,你笑什么笑!”
桂姨见女儿平时不甚淑女的母老虎模样毕露,赶紧压着她的手腕:“好几个道长都在这里呢,你文静点。”
扶荇被桂姨说得心情变差,低了头,拘拘束束地不再说话。陆为见状连忙道:“扶荇姑娘是性情中人,这里的都是自己人,多说句少说句没什么。”
扶铮也道:“你让她憋着得憋出病来。”
扶荇又瞪他一眼,举着茶杯喝一口,见对面的柳景一直没出声,说道:“景哥哥今晚一个字也没说。”
柳景怔了怔:“我不会说话,从小就没人请我去生日宴。今天商沉叫我来,我觉得好新奇。”
扶荇道:“那你从小到大,就一直看着别人玩在一起?”
“小时候没什么知觉,就觉得大家怎么都不爱跟我说话,后来才觉出来,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我。” 柳景寻思了半天,“甄师叔说那是因为我不通人情世故,我又不懂了,究竟是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你们修行是增进修为,我的修行,却是怎么去弄懂周遭的一切。”
陆为点点头道:“比以前好多了。”
“……是啊?”
“嗯。”
扶荇笑着说:“我娘说,为人处事就是设身处地。你说什么做什么之前,想想如果换做自己,喜不喜欢别人这样对自己,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柳景微微一怔:“可我一直——”
陆为插进去一句:“这话用在他身上不合适,他一点不介意别人对他那样说话。他觉得只要是对的,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什么不好。是不是,柳景?”
柳景点点头。
商沉说道:“小时候他课上问东西太多,耽误放课,有两个弟子找他的麻烦,他还敢说他们资质平平又不用功,将来一事无成。那两个弟子气不过,用腰带将他吊在树上。”
陆为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那两个弟子果然一事无成,只不过他当时被人在树上吊了一整夜。”
柳景张了张嘴,又闭上。
扶荇寻思半天:“……也就是说,如果柳景也资质平平,必定不介意别人那样说他,反认为别人是在点醒他?”
柳景道:“资质差便资质差好了,扶道长资质也平平,可多有恒心和韧劲,最终成了道长。”
一句话说得扶铮、扶荇和桂姨全都沉默下来。扶荇忍不住小声道:“爹的资质平平?”
桂姨忍不住看着陆为:“这话……是……”
陆为微微点头道:“这是在表达钦佩之情,桂姨捡着中听的听便是。”
商沉也道:“桂姨,他在讨好你们和扶道长。”
桂姨明了地点头:“哦……”
原来竟是在讨好么,当真是不易分辨。
扶铮面无表情地吃菜:“听不顺耳的左耳进右耳出,否则你一个月能气死七八次。”
几个人说着话,谁都没有管周萱,周萱坐在几个人中间安静地慢慢动筷,吃了几口之后没有再动,只是盯着扶铮身旁放着的幽蓝长剑。
酒喝到一半,她突然间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扶铮的面前,拉起裙摆,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席上的人全都呆住。扶铮也呆住,转过身来,一时间动也不敢动。他做什么了,让人家姑娘跪在他面前?
僵持了片刻,无人能解其意,扶铮举着酒杯不知如何是好,扶荇赶紧走过去轻轻拉她,却无论怎么拉她也拉不起。商沉轻声道:“扶铮,我看她想向你拜师。”
扶铮:“…………”
商沉走过去,半跪在周萱身边:“想学剑?”
周萱一字也不说,半晌,终于点一下头。
商沉将她轻轻拉起来:“先回去坐着,这事以后再说。”
扶铮年纪轻轻,根本还不想收徒,更何况是收这呆呆的小傻子?商沉将周萱送回位子上入席,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看她几眼。
周萱默不作声地在扶荇身边坐下来,扶荇这时才知道她想要什么,拉着她小声说:“你怎么这么傻,我哥的剑法不行,改天我们找剑圣收你为徒。”
扶铮冷笑一声:“我的剑法不行,御虚道中除了剑圣便没有再行的。”
“你会用剑罢了,会教么?”
扶铮又是扬唇冷笑,桂姨冷着脸道:“再吵嘴都给我去面壁。”
当夜宴席散了过后,商沉从御虚道的收藏中找出一柄女子能用的长剑,又找出自己小时候学过的剑谱。御虚弟子十二岁之前什么都学,等修为到了火候才决定是修剑还是修气,周萱已经十九,既然想学剑,学剑便是。
翌日清晨商沉从桂姨的住处接走周萱,带着她下了山,往周氏方向而去。路上休息时,商沉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个最寻常的剑招,中规中矩,平平无常,周萱却看得目不转睛。她与人交往反应慢,却极是宝贝商沉送她的剑,一路上紧攥在手里不肯放。她痴迷商沉教她的剑招,路上得了空便挥剑,学得不快,甚至稍微有点笨拙,可几番练习之下竟然越来越凌厉,看得商沉半眯起了眼,颇有几分御虚刚劲剑法之神。商沉见她记住了,又传授了她几招基本的剑式。御虚剑术向来过刚,一般女子岂有能应付得了的,偏偏她竟能挥出几分威力来。
来到周氏时已经日落黄昏。周姨得了信,早已经在周氏山门口等着,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过来,迎上去拉住周萱的手,眸子里已经有了点水意,笑着对商沉道:“今晚在这里住下?”
“不必。我有事要赶回御虚,周萱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我再回来接她。”
姨娘知道他不喜周氏,也不多强求,小声说:“你前些日子跟我问的木秋,我暗地里打听着,有了点消息,却不知是不是与他有关。”
“什么消息?”
周姨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青色裂了缝的珠子,放在商沉的手里:“这东西是我从周家弄出来的,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只是听说之前却是避毒珠,能避开周衡的尸毒。”
“这是……”
“当年周氏有个子弟说,从一个柳叶坞的死人身上搜出了这东西,今后再不怕周衡的尸毒。只是这珠子用了似乎没什么效果,那子弟也在混乱中丧命。我打听那柳叶坞的死人是谁,打听不出,于是我在那弟子的旧物中找出这枚珠子来。” 周姨有些不好意思,“你让我帮你打听木秋的事,我也打听不出有用的消息来,这珠子看起来倒真是个好东西,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我琢磨着这珠子反正已经毁了,说不定于你有些用处,干脆偷了出来。”
商沉看着手中如玛瑙大小的青色珠子,细摸之下微有些凉意,似玉非玉,一时间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藏在袖中收好:“姨娘把它偷出来,有没有人察觉?会不会让人发现?”
“二十年没用的旧物了,在杂物房中堆积尘土,无人管它。”
“那便好。”
“……这珠子我不知有没有用,你别嫌弃……”
“姨娘别这么说,我查查它的来历。”
周姨点点头,又转过脸看着周萱手中的剑,诧异道:“萱萱竟在学剑?”
“她爱学,便让她学。” 商沉看周萱一眼,“倒是有些天份。”
“这……她有天份?” 周姨的表情说不清是什么,又是担心又是欣喜,试探着用手一拉她手中的剑,周萱却紧紧攥着不放。
“她喜欢便让她学。” 商沉道,“天色不早了,姨娘带萱妹妹休息,我走了。”
“路上小心。”
匆匆的告别之后商沉上路,却没有即刻回御虚道,去上次夜里遇到那蒙面人的地方走了一遭,在当日发现腐尸的水井旁站了片刻。
夜里赶路孤孤单单,商沉也不在意,沿着溪水而行。
不知不觉的,身后隐隐有不清晰的风声,极轻。商沉的脚步停下,只觉得那风声也远远地止住,离了他十几丈的距离不动。他轻声问道:“谁?”
无人应声。
商沉的喉头微动:“素容?”
身后仍是没有动静,商沉朝着那风声停止的地方飞去,密林中一阵涌动的真气,晃得枝叶乱想。商沉的胸口起伏,在密林中随着那声音乱找,却什么人也看不到。
“素容!”
混蛋,你给我现身!
到底是不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是应该躲起来修炼么,来到离周氏这么近的地方做什么?
商沉低着头停下来。
也许不是他,也许是他……可是不是都无所谓。是他又怎么了,能让他跟着自己回御虚道么?
找出真相,帮素容洗清冤屈,才是最要紧的事。
清楚,商沉去东司镇蓝英的住处走了一遭。
蓝英一身素色衣服,正在院子里拨弄自己养的怒放的花,忽然间只听见身后一阵风至。蓝英微微抬头,却不敢转身,手中仍扶着花茎:“宗主。”
商沉皱眉:“我不是你宗主。”
蓝英心道你都得了我香宗的传承了,怎么不是他香宗宗主?以前不敢这么叫是怕把他吓跑,现在修炼都修炼了两年多了,还不让叫?得了便宜又卖乖。
蓝英低眉顺眼:“道长药吃完了?”
“药还有。” 商沉走到他的面前,将袖中的青色珠子放在他身边的石桌上,“你向来懂得毒物药理,可知道这是什么?”
蓝英的眸子一动,捡起桌上的青色珠子:“做什么用的?”
“据说能避毒,可避尸门的尸毒。”
蓝英将那珠子朝着阳光看着,脸色不知不觉有些动容:“以前可避尸毒,裂缝之后便无用处了?”
“似乎是。”
蓝英静了半晌:“哪里来的?”
“不清楚。”
“……这是传说中才有的东西。”
“何物?”
“这是传说中药龙的胆晶。” 蓝英的脚步微乱,走进房里将书橱上的书拉出几本,翻找了许久,走出来低着头将书递给商沉,“这里。”
商沉看着书上所画的小小鹅卵般的东西:“有什么用处?”
蓝英指着书中一只壁虎般的动物画像:“这是药龙……其貌不扬,比马略小些,且生性有些憨厚,身上的一麟一甲、牙齿骨头却珍贵之极,都是价值连城的药物。药龙几千年前到处都是,只可惜捕杀的人太多,以至于千年前已经绝迹,再也找不到了。”
蓝英指着那珠子道:“药龙的胆,炼过之后可避百毒,却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便再无用处,因此需小心保管。这珠子已经破裂,就算真是药龙之胆,也再没有用处了。”
这么珍贵的东西,又是远古之物,周衡是怎么到手的?
“你能找出这珠子本来是谁的?”
蓝英噎住。他就是个喜欢种花养草的闲散护法,平时能偷懒就偷懒、能避事就避事的,这死不认人的宗主给他看看一枚来历不明的珠子,就要他找出从哪里来的?
“这……” 蓝英垂头,“是。”
宗主吩咐,他这可怜巴巴的护法不得不做事。
商沉将那珠子对着阳光看:“这珠子上刻了纹路,不是周氏,也不是柳叶坞,不知是那个世家门派留下来的痕迹。”
“有痕迹?” 蓝英来了兴致,接过那珠子来对着阳光仔细看,“真有,怎么这么眼熟——”
他突然间安静下来,转过来看着商沉:“这纹路我见过。”
商沉微一蹙眉:“谁家的?”
“倘若没有弄错,这世家该是两三百年前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蓝英思沉了片刻,“这世家姓许,当年也算鼎盛,只可惜家中出了事,不小心将祖上的传承给了外人。宗主可曾听过?”
“听过。”
世家大都有传承相继,传承有灵性,是世家先祖平日修炼时散出的精灵所化,先祖得道化羽之后,传承却不灭,历代相传。如此珍贵的东西岂能让外人所有,因此世家重血脉,不是家族中的人,资质再好也与传承无缘。
许家当年不知是怎么了,传承竟然流落在外,难怪招致灭门之祸。
蓝英淡淡道:“当年师尊谈起许家之事时,曾说过,世家的先祖都是傻子,自己飞升去了,留下个传承让子孙们互相残杀。”
商沉看着他不出声。香宗就好很多么,虽没有子孙后代,可这劳什子的传承还不是逼得同门反目,生出个青氏来拼死追杀他?
纵观天下,御虚道还算公平些。当年御虚道先祖也是世家的仆役,凭自创的剑法开山立派,要不是天资绝顶又一身正气,无人能说出他的不是,只怕如今也是周衡、素容之命。先祖想要弟子们不看出身,只凭自己的本事修炼、入道,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道长们有了子孙,难道要等他们十六岁之后才传授心法么?
“胆晶是许家所有。” 商沉思量着,“可许家已经两三百年前便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并不一定全都死了,香宗也是消失了的宗门。”
这话不错。这珠子若是周氏子弟从死去的木秋身上搜出来的,便多半是周衡所赠,可这珠子又是怎么到周衡手上的?
“我近日有事缠身,无暇顾及这件事。” 商沉想了片刻,“蓝英,你帮我查查,究竟许家有没有人流落在外。”
“是。宗主过半个月再来。”
商沉默然看着蓝英,忽然说道:“蓝英,我若是香宗宗主,将来可否随意任命下任宗主?”
蓝英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自然可以。”
“嗯……”
这一声绵长的“嗯”不知怎的让蓝英心里发毛,却不敢多言,温雅地一笑:“宗主千秋万代,不必这么着急想将来的事。”
商沉的眸子瞥他一眼,忽然间身形一动,院子里风声簌簌,转瞬便没了人。
外有蓝英、孙善帮他调查,商沉便专心于当年尸门中搜来的信件、典籍。信件都是尸门暗语写成,破解起来耗费时间和心力,商沉在院中闭门不出,日夜埋首其中。
转眼间又到了接周萱回御虚道的日子。
商沉想起他一连多日不见孙善,下山后没有急着去周氏,先到浮烟镇中走了一趟。
还未到花生铺子门口,只听见里面噪杂混乱,孙善的哎哟喊疼之声不绝。商沉掀帘走进去,孙善鼻青脸肿地在床上躺着,衣服还没换,一张脸满是脏污。床边六七岁的男孩给他端茶倒水,大点的女孩却盯着他的脸,突然间伸手在他鼻子的乌青上一捏,孙善疼得叫起来:“我的姑奶奶,轻点行不行!”
商沉站在门边:“怎么了?”
孙善一看是商沉,翻身从床上滚下来:“……道长,周氏出事了。”
商沉的面色微变:“什么事?”
孙善推着身边的两个孩童:“回屋等着我,我有事。”
他将两个孩童赶进里屋,走到商沉跟前来,脸色带着慌张,低声说道:“我这次在周氏附近遇、遇上了你徒弟。”
商沉的眸色一动:“怎么遇上的?” 不是不让你继续查他了么?
“这……” 孙善的目光闪烁,含糊其辞道,“总之、总之就是遇上了。”
商沉看着他的面色便觉得有些不对,却也不去深究:“究竟出了什么事?”
孙善紧张道:“我刚从周氏那边马不停蹄地赶回,那边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因此道长还没听到。前天夜里,周氏家里又死了人,据说有人暗暗潜入周氏家中,下了尸毒。我在街上打听消息看热闹,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街上当时一阵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十几个周氏的子弟出现,将正中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团团围住。”
商沉的眉微微蹙起。
“那青年实在是太厉害,袖子一扬,那些子弟全都捂着头跌落在地。” 孙善的呼吸急促,“你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倒在地上的弟子们面带狰狞地站起来,眼睛泛着红,像是不认识身边的人似的,样子可怖,眼看就要开始自相残杀。你不在场不知道,那景象实在叫人害怕,看得人胆战心惊。你知道那青年是谁?”
还能是谁?
“是素容。”
“素容公子身上滴着血,衣服也染红,看起来似乎是被人打伤了。他将那十几个弟子打伤,踉踉跄跄地城门口飞。我当时怕得要命,躲在一边看,他、他当时好像看了我一眼,我吓得跟什么似的,转过身掉头就跑。”
商沉的心跳加快:“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孙善看着他的脸色,“这事现在还没有传过来,再过几天,定然传遍各大门派,素容公子这次、这次的伤不轻,是真的——”
商沉白着脸。
孙善望着他:“道长,那素容公子真的同以前不一样了,今天你没见到他制住那十几个周氏弟子的模样,就连御虚道中也没几个人是他的敌手。而且我听说,柳叶坞中已经要准备对他下重手了,道长千万不要牵连其中——”
商沉的眸子又是一动:“柳叶坞也在?”
“是,也在——”
话音未落,商沉的身体已经飞出窗外。
素容为什么去周氏,为什么刚好有腐尸出现,柳叶坞又为什么也在?这小混蛋……不声不响的,前几天在树林里跟着自己的果然是他!
不是怨恨自己么,又跟着做什么!
这些事都来不及细想,他只知道素容的性命危在旦夕,眼看就要失去他。
心里焦急,在山路上没白没黑地飞着,筋疲力尽。孙善回来得匆忙,可也已经过了两日,素容到底有没有被他们抓住?
翌日入夜之时,终于来到周氏和静禅宗交界的地方。商沉站在交叉口上远望着无边的群山,向东是周氏,向西是静禅宗。
远处的山林里有稀稀落落的火光,隐约可听见人的动静。商沉在黑夜里慢慢飞进,看清楚那是柳叶坞四处巡查的弟子,心中略略平静了些。他们到现在还在找,那就是没有找到人,素容暂时无恙。
素容受了重伤,周围都是找他的人,他会往哪里逃?
商沉默然望着静禅宗绵延幽深的山林,想起自己之前对素容所说的话来。
【哪天当真有了难,去静禅宗。】
素容会听他的话么?
心念一动,商沉转头朝西,在草丛里慢慢行进。
静禅宗的地界之中也有正在巡山的人,佛家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素容是被世家追杀的亡命之徒,静禅宗虽不愿牵连其中,却不会害他的性命。这道理谁都懂,素容受了重伤,只怕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因此断断不能让他入山。离山门越近,搜查的人便越多,商沉躲过了几个弟子,专挑有溪流的地方沿着寻找。他在深山密林中走了许久,越走越深,四周黑冷静谧没有半丝人气。
突然间,商沉停下来。
旁边黑沉沉的溪水之中,传来人微弱的呼吸之声。
商沉踏入溪流之中,屏住呼吸,在溪水的岩石旁慢慢地摸索,轻声道:“素容?”
岩石旁旮旯儿里那人的呼吸瞬间凝重了些,却极是混乱,商沉一听那声音便心中颤抖,从水中游过去。
他将那满身脏污的青年抱在怀里。
“素容。” 他低低地看着他,如失而复得般心头涌动,将唇印在他的额头上,“没事了。”
全身冰冷,这是在水里躲了多久?
“我没杀人、没杀……”
商沉微微提气,拖着他湿漉漉地爬到岸上,素容紧紧地抓着他的后颈,双眉紧蹙。商沉将他轻轻地推了推,素容发出一声轻哼,手指深深嵌入商沉的肌肤之中,似乎在恼恨他推开自己,着急和怒意控制不住。
商沉被他抓得红了脸,挣扎不开。小混蛋……抓得他脖子很痛知道么!
商沉的手在他的衣服里抚着。浑身都是冰冷溪水,根本弄不清楚他究竟哪里受了伤,伤有多重。手摸上他的腰,素容皱着眉发出一声轻哼,将他的手狠狠拉出来压在草地上。
商沉侧过头看着手上深色的滴水。腰上都是血,且已经受了伤三天,怪不得现在已经没有神智了。
商沉从自己胸前摸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来,随手一散,袋中的几枚丹药落在地上。他捡起一枚丹药放在素容的唇边:“素容,吃了。”
素容紧咬着牙关不动。
商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半晌,将丹药含在自己口中,微微抬起素容的头。
他吮着素容的嘴唇,舌尖撬开他的牙关。温热的触感让素容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微张着口,丹药顺势推入他的口中。
商沉的嘴唇抽离。
素容一下子紧皱了眉,寻着他的唇,急急地打开。口中的舌扫着他的每一处,商沉闭着眼,满脸都是热气。
小混蛋……让你吃药而已,亲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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