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当归
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叶沧一,墨予川,俞青晨,李谦瑭和一行妖捕涌入地下室,戚哲回头,蓦地睁大了双眼,他一眼便看到了叶沧一扶着的孙川——只有孙川,只有他自己。
孙川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整条右臂血肉模糊露着森森白骨,他看到戚哲之后,轻轻推开了叶沧一,他艰难地,蹒跚着迈出步子,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
“头儿,青龙司......第一分队.....孙川等,二十余人......”
又一步还未迈出,孙川便跪倒在了血泊里,他望着前方,眼神逐渐失去神采,他最后的声音几不可闻,却仍是一字一句落到了戚哲耳中。
“......幸不辱命。”
言罢,孙川浑身失力扑倒在地。
羽阙重重闭上双目。
叶沧一低下眉眼,戚哲薄唇紧抿,他缓缓迈出一步,却在这时,羽阙低声叫了句:“戚哲。”
戚哲转头望去,却见羽阙已睁开眼,回过身去,他紧蹙着眉望着前方。长荷已然站起身来,他背对着众人,忽而轻笑一声: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深蓝色的长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变为白色,他转过身来,微微昂首,视线不急不慢晃过在场众人,他双目猩红,唇角泛起的狞笑中带着丝丧心病狂的意味:“没什么,反正三生晷是永生不灭的,”他不自觉握紧了镇灵戟,声音逐渐变了调子,“还会有下一个羽瑾城,还会有下一个自三生晷归来的人,钟磬肆——那个人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让他回来!”
银色的长发无风自动,话音未落,长荷身后陡然掀起万丈狂澜,土壁的天顶瞬间崩溃坍塌,羽阙一行避开水流和落石迅速向外撤去,洪流奔腾而出,地下的洞穴毁于一旦。
长荷于一片废墟中缓缓站起身来,皓月的银辉之下啊,他站直了身体,恍然笑出声来,他打量着从水波中逃出来的妖捕们,仿佛在打量着卑微的蝼蚁,末了,他收了笑,一把将镇灵戟竖在了身边的土地上,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慑人的寒意:
“数十年的筹谋毁在这里,既然各位都到了,那就作为见证者,和羽瑾城一起留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大地一阵颤抖,羽阙神色陡然变了:“是妖尸!”
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蔓延开来,四司妖捕之外,峡谷之内,无数妖尸破土而出,腐烂的、残破的身躯野兽般朝着最外围的妖捕奔去。
羽阙转身巡视一周,瞳孔微微颤抖着,太多了......方才进入洞穴之前看到的那些与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打眼望过去,这‘大妖山’的妖尸至少是兴承山的三倍!
他暗骂一声,刷然回过头,望着长荷的眼神染上杀意。
一时间厮杀声四起,俞青晨不假思索翻出背后的琴,指尖飞速拂过,清冽的琴音悠悠响起,可她很快便发现了,镇不住,琴音对于妖尸的震慑力本就比不上妖怪,加之妖尸的数量实在太多了,琴音根本收效甚微。
戚哲转眼望向那三人:“李兄,俞指挥使,墨指挥使,这些妖尸可以交给你们吗?”
李谦瑭眉梢微挑:“你们的意思是......”
“没错,”羽阙没有回头,他甩掉刀上的水渍,直直地望着长荷接过话道,“长荷......活不过今晚了。”
李谦瑭默然望着他,这羽家的末裔,这曾一度被妖血支配的半妖之子,他正双目清明地望着长荷,望着这从一百多年前开始便与羽家命运纠缠的宿敌。
李谦瑭了然一笑,颔首应了声:“好。”
言罢,他转过身迈出两步,在俞青晨和墨予川身边站定,猎猎夜风掀起他的衣袍,他一手抽出佩剑,一手伸向后来和他们汇合赶过来的李钦钦:“钦钦。”
李钦钦明白他的意思,眼睛刷得红了,她不假思索地后退一步:“不行,哥,不行,你不能喝酒。”
“我从前便同你讲过,李家的风骨,有酒有剑,钦钦,”李谦瑭顿了顿,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左右时日无多了,死于病榻,何如战死沙场?”言罢,他觑着李钦钦的神色,稍稍放重了语气,“别哭,大战在即,像什么样子?”
于是李钦钦憋着眼泪,摘下了腰间的酒囊,犹犹豫豫之时,她默默地望向了俞青晨,俞青晨正望着李谦瑭,忽然间,她抿唇笑了笑,接着便伸手拿过了李钦钦手里的酒囊。
李钦钦不明所以,却见俞青晨打开酒囊仰头喝了一口,继而将酒囊递向了李谦瑭,毫不废话,只说了一句,“不等生辰了,我们算拜过天地了。”
李谦瑭接过,点头温声道:“好。”
烈酒穿肠而过,李谦瑭眉目之间的书生气随之淡去,他拭了拭唇角的酒渍,琴音起,他挥剑朝前冲去。
墨予川甩手掷出两道丝线,他没有回头看羽阙,只沉声道了句:“一定,要拿回诛妖石。”
羽阙颔首:“明白——!”
夜风扬起半束的青丝,李谦瑭的眼中逐渐泛起素日里未曾见过的光芒,似乎已经很多年......不曾在这琴音中如此奋不顾身地厮杀了。
大乾建朝数百年来,无数妖怪、伏妖师、或其他拥有力量的人降灾祸于这片疆土,可大乾的子民从未屈服过,他们......从未败过——
长荷拔起镇灵戟横于面前:“困兽之斗!”
羽阙冷笑一声,他望着长荷,缓缓道了句:......可悲。”
戚哲握紧朔月,闪身朝前冲去,转瞬之间便已到长荷面前,利刃迎头而下,一刀砍在了镇灵戟上,长荷缓缓抬眼,清寒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下一瞬,他左手虚握成爪猛然挥向戚哲颈部;几乎同时,戚哲收到后退,羽阙自背后寒声道:“火诀,灼流索——”
炽热的气息袭来,长荷刷然回头,意料之中的利刃却没有挥到面前,数道灵蛇一般的火线迎面而来,长荷翻身向后跃去;羽阙落地站定:“火诀,赤芍!”
一团又一团芍药花般的火焰接连冲向滞空的长荷,长荷抬手,波浪随之掀起,火焰悉数熄灭,破风之声乍起,三愿冲破白雾追身而来,一爪划向长荷脖颈。
长荷目光随之晃过来,他刷然侧身,利爪堪堪划过锁骨,带出一道淡淡的血线;三愿刹住步子,绿瞳中寒光一闪,她放低了身姿,扑袭的猎豹一般又是一爪挥出,长荷抬手擒住她的手腕,三愿微眯双眸,衣袖中滑出一张千金符,顺势便贴上了长荷的腕部,长荷手腕一沉,三愿挣开钳制抽身后退。
耳尖微动,长荷微微抿唇,未及回头,他强行抬起了带着千金符的左手,一指身侧的方向,奔袭而来的戚哲眼神一动,却见随着他的动作,凝聚而起的水流流矢一般冲了过来,残影一闪而过,戚哲只觉一阵闷痛,生生止住了步子。
羽阙转眼望过去,暗自捏了把冷汗,攻击正中心脏的部位,所幸有护心符挡着;耳边,冷风乍起,长荷已至面前,镇灵戟在手中转过一个弧度,直逼羽阙脖颈,羽阙瞳孔猛一收缩,闪身后退出去,长荷站定扬手,数到水刃豁然冲出,羽阙刹住步子,蹲下身一手按地:“土决,升壁!”
水刃被土壁悉数接下,下一瞬,戚哲已至长荷身后,一刀贯穿他的心脏,刀锋穿过的同时,长荷的身影砰然化水消散。戚哲甩掉刀上的水:“又是这个!”身后,隐于暗处的身影浮现出来,镇灵戟破风落下,土壁凋落,羽阙抬眼便看见了这样一幕,心下一紧,他起身奔袭出去。
戚哲侧身避开攻击,回身一刀劈过去接下镇灵戟,僵持之下,长荷甩手朝羽阙掷出数道水刃,羽阙侧身避过,再转眼望过去时,三愿已出现在长荷身后,飞身而起一腿甩向长荷颈部。
长荷沉下眉目,翻转手腕,镇灵戟调转方向猛地别下了戚哲手中的朔月,戚哲神色一变,长荷左手接住朔月,反手握刀朝后挥去,寒光一瞬间落在三愿脸上,她猛地昂首,几乎同时,刀尖自面前直穿而上。
长荷避开腿击,戚哲趁此空隙后撤出去,尚未落地,脚下却忽而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带,戚哲身形一晃狠狠砸落在地,他低眼望去,是长荷的水线!
下一瞬,长荷追身上前,阴影覆下,戚哲抬头,长荷高高举起手中的朔月,刀锋朝下一刀直直刺过来,戚哲瞳孔猛一收缩;一道残影却在这时飞身而来,羽阙直冲向长荷将他整个人扑了出去。
朔月脱手滑落竖进身边的土地,戚哲起身抽刀,转眼望去,羽阙一手掐着长荷的脖颈大力将他按向地面,土石瞬间崩裂开来,禧刀调转刀锋,自上而下一刀刺向长荷的脸,寒刃的锋芒落在长荷的瞳孔中,长荷挥起镇灵戟锵然接下了攻击,下一刻,身后巨浪席卷,呼啸而来,水波将羽阙整个人猛地拍打了出去。
水流逐渐散去,长荷站起身来,长发扫过耳畔垂落眼前,他缓缓抬头,眼神中泛起丝淡淡的戏谑,他缓缓开口:“多无力啊——”
羽阙神色一震,长荷抿唇笑了:“到底也就只有这点儿微末能耐吗?”
戚哲闪身便道长荷身侧,他眉目微沉:“火诀,灼流索。”
长荷抬手接下了裹挟着烈焰的刀锋,戚哲面露寒意——火舌舔舐之处,长荷的皮肤没有丝毫灼伤,长荷转眼,对上他的眼神:“这种程度的火焰已经伤不到我了。”
他一把握紧了刀锋,将戚哲连人带刀甩了出去,后背撞上坚实的岩石,戚哲一声闷哼,张口便是一大口血咳出来。
下一瞬,长荷出现在三愿面前,镇灵戟直直落下,三愿起身向后跃去,落地未稳,不远处握着镇灵戟的长荷转眼望向她,那身影一晃便化做了一摊清水,三愿神色一滞,身后冷风袭来,几乎同时,羽阙的灵螭缠住她的腰身,镇灵戟划过血肉,灵螭将她猛然甩向了戚哲的方向。
鲜血浸湿了后背的衣衫,三愿倒吸一口凉气,戚哲一手撑着岩石站起身,伸手及时接下了她。
羽阙已在火焰的掩护下朝长荷袭去,长荷避开攻击,镇灵戟自上而下划过侧脸,羽阙紧咬着牙收势后撤,殷红的血浸湿了右眼,眼睑的疼痛让他一时分不清是否伤到了眼睛。
身侧掠过的夜风中满是血腥味和腐臭味,恍惚之间耳边又是那句话。
多无力啊。
人呐,多无力啊。
看不见的东西,轻轻一勾他的衣袖。
羽阙刹住步子,下意识低头望去——什么也没有。数道水线破风而来,羽阙朝一侧躲去,落地未稳,长荷便已奔袭而来,镇灵戟高高举起,落下的瞬间,羽阙抬起禧刀挡在面前,利刃相触,长荷竟被震得退出了几步,他眼底划过转瞬即逝的诧异,羽阙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银发,狐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