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冬夜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陈铮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用尽全力向前奔逃着,灌木丛中的荆棘凌乱地划过他的血肉,鲜血淋漓而下,他已经失去知觉了,寒冷和疼痛的肆虐之下,他周身麻木,一步一步,凭本能地迈出双腿向前奔跑着,一头扎进茫茫的黑夜。
他还有最后的事要做。
哪里都好,总之再也不会是地狱了。
他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人,从那个自小生存,最后化为炼狱的陈家村。
禧乐一百四十九年夏,闷热酷暑的时节,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终结了陈家村数十年来的安宁。
朝廷下令封村,从一开始送入医官,输送物资;到后来束手无策,不闻不问。
陈家村成了被这世间抛弃的茕茕一隅,横尸遍野,饿殍满地。
生了病的人们一日一日翘首以盼,最后终于低下了头。
药物没有了,粮食没有了,干净的水也所剩无几,在这个封闭的村落,人们为了多活一天,烧杀抢掠,易子而食。
为了活着,为了不身堕地狱,所有人都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却最终将自己所处的地方变成了人间炼狱。
母亲病死,尸身烧毁;父亲饿死家中,在那个雷雨之夜,十五岁的陈铮看着三天颗粒未进奄奄一息的妹妹,提起斧头走向了父亲的尸身。
雷电轰然而下,明亮的光晃进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映着少年煞白的脸,少年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一边哭着一边举起手中的斧子;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那个人影出现在窗前。
那是个深蓝发色的少年,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少年脸上围着浸了青蒿水的麻布,满目玩味地望着陈铮,他拉下麻布露出口鼻,笑吟吟道:“哟,这是要做什么?”
陈铮如受惊的小兽一般吓得坐在地上向后退去,握着斧子的手瑟瑟发抖,他瞳孔不住颤抖着:“你......你是什么人?”
少年看了看窗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笑意闲适:“放心,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是来找陈于枢先生的。”陈铮一怔:“我爹?”
“你爹?”少年略一扬眉,抬脚碰了碰脚边的尸体,“这个?”
陈铮眼睛瞬间红了:“你别碰他!”
少年笑了:“你都要挥斧子了,还不许人碰一下。”
一句话戳到痛处,陈铮不应声,目光不善地望着他。
少年蹲下身,看了看陈于枢真的是死透了,起身无奈道:“听说陈家村的教书先生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本来是来找他帮忙的,却不想碰上这样的天灾......来迟一步。”他顿了顿,忽而抬眼望向陈铮:
“小子,你会模仿别人的笔迹吗?”
陈铮眼神一动,微微点头。
于是少年四处看了看,走到一张书案前将上面的杂物一股脑拂了下去,从怀中随手掏出封信道:“小子,来写几个字,我看情况决定要不要救你离开这里。”
看了陈铮写的字后,少年将那块浸了青蒿水的麻布一分为二,蒙在陈铮和妹妹脸上,将二人连夜带出了陈家村。
妹妹休养之后终于恢复了生机,陈铮于榻前痛哭出声,当他拜谢少年时,少年扶住了他:
“不必,我叫长荷,你只要记得我就行,日后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帮忙的。”
长荷,长荷。
再后来他便遇到了安尘。
十三年前长荷找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茗辉阁有了一定地位,长荷没有让他做过什么为难的事,他问他要了一个方便行事的身份,让他帮他寻找古物,作假书籍;却甚少提起自己现在所谋何事。长荷不说,他便从来没问过。
前些年长荷离开茗辉阁后,二人便甚少联系,直到最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长荷与他的联系才又频繁了起来,陈铮猜测应该和前段日子莹州羽家的传言有关,毕竟当年他伪造的那两本书,都是同三生晷、同羽家有关的。
如今,羽家人查到了这里,他的命不要紧,但他得完成长荷交代的最后一件事。
林子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一小块整整齐齐地菜地旁是一片静谧的鸡舍,陈铮推开篱笆墙跌跌撞撞冲进去,鸡舍中惊醒的鸡扎着翅膀四处扑腾,陈铮叩开农舍的的门,一个干瘦的老人家颤巍巍拉开屋门,看见陈铮眼神一亮,他咧开嘴笑了:
“是阿铮啊,怎么这么晚了过来?怀歌呢?没有同你一起吗?”
陈铮大口喘着气,他稍稍平定了一下气息,继而强扯出抹笑意:“怀歌在忙,张老,我找你有些事。”
张老将乱撞着想要冲出鸡舍的鸡驱逐回去,继而回到房中带上房门,陈铮掌了灯,张老这才看清他衣袖上的血,登时慌了神:“阿....阿铮啊,这是怎么弄的?”
一边说着便要上前查看,陈铮忙抬起左手拦住,强笑道:“不妨事,张老,你听我说,怀歌当初放在你这里那个东西,他现在急用,托我取走带给他,我没时间在这里久留,我得赶快回去。”
“哦哦急用啊,”张老点着头,忙转过身朝卧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念着,“没事没事,我好好放着呢,怀歌嘱咐我好生看管着,莫让旁人知道......”
陈铮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眉目一点一点沉了下来,这个对他们所做之事毫不知情的、完完全全的局外人;这个老到神志不清、将长荷错认为亡故多年的孙儿怀歌的老人。当年他捡到受伤的长荷,带回来照顾了好些日子,在长荷将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放在张老这里时,他曾一度以为,长荷对张老......
没想到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
张老双手捧着一个半人高的物什走出来,那东西通身被黑色的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颇有分量。
陈铮拨开绸布,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柄老旧却十分锋利的短戟,他反复打量着短戟,顿了顿,抬眼望向张老,目光晦暗,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张老不明所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这东西我好生放着呢.....”
“张老,”陈铮打断他的话,声音艰涩,“对不住了。”
他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短戟,却在这时,破风之声猝然袭来,陈铮眼神一凝,下意识向后退去,一柄尖刀自他面前不足两寸的地方刷然划过,锵然没入后面的梁柱。
张老吓得失了神,愣在原地。
陈铮转头望去,羽阙出现在门前,微喘着气,腰间刀鞘已空,他望着自己,眼底一片冷意:“你手中那个.....可是镇灵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