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鲸

　　江桐县青龙司。

　　天色未亮，后院也未掌灯，月色朦胧中，戚哲收式落地，收刀回鞘，深秋天气额头却已沁出一层薄汗，戚哲微喘着气，转身朝房间走去。

　　背后冷风乍起，戚哲瞳孔猛一收缩，错步侧身，冰冷的触感擦着脖颈划过，他刷然抬手一把抓住了飞过来的物什——竟是未出鞘的昭武刀，若是没有刀鞘，方才那一击足以毙命；谁会开这样的玩笑，不言而喻。

　　叶沧一合抱双臂笑意吟吟道：“如何？使得出这样的刀锋吗？”

　　戚哲转头凉凉地望了他一眼：“无聊。”

　　“戚指挥使，”叶沧一放下双臂，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袖，“青龙司妖捕的晨起时间够早了，你却还要日日再早上一个时辰刻苦晨练，戚家刀法第八式，你可有进益？”

　　戚哲沉下眉目，戚家刀法一共八式，一般的妖捕亲兵，练到第三式便算合格，好一点的勉强能到第四式，羽阙对这个并没有特别上心，也只是能摸到第五式的边；如果说前五式靠的是勤奋刻苦，那第六第七式靠的便是天赋和资质，如果天生没有用刀的能耐，穷极一生也是五式封顶；至于第八式，则靠的是境界和顿悟，最后半式，戚哲直到如今也并未完全掌握。

　　可巧的是，叶沧一偏偏可以，早在戚哲这个年龄，甚至更早一些，叶沧一便可以用出完整的戚家八式，颇得戚相然的赏识。

　　“并无进益。”戚哲神色如常，不温不火道。

　　“如今我是这世上唯一能使出戚家八式的人，你不来问我吗？”叶沧一语带玩味。

　　“问你你会说吗？”

　　“你又没问过。”叶沧一神色坦然。

　　“好意心领了。”戚哲转身欲走，却听叶沧一在身后悠悠道，“阿哲，你心不静啊。”

　　夜风微凉，戚哲低下眉目，并未回头：“叶哥，比起我，怕是你更难心静。”

　　叶沧一笑意渐褪，就在这时，一个妖捕匆忙闯进后院，刹住步伐，俯身抬手一揖：“头儿，玄武司追到鹤游去了，苏玖甄亲自带的队！”

　　“什么？”戚哲回头，神色一变。

　　身后不远处，叶沧一转身离去，摆手道：“又要忙活了，此番戚指挥使便自己去吧，我留守青龙司以便后援，顺便静静心。”

　　鹤游山深处。

　　“又是荒野飘零的一晚啊——”羽阙蹲在山洞门口，望着五更天的鹤游山幽幽道。

　　三愿在背后拨弄着柴火堆，然而即将熄灭的火堆在她的百般侍弄下一点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反而愈加的死气沉沉；三愿长出口气，一把摔了手中的木棍，砸得面前一片火星四溅。

　　“别感慨了！你回头看看！又灭了！”

　　“火诀，一式。”

　　羽阙起身回到山洞，在又燃起的柴火堆面前坐下，好脾气地捡起那根被三愿摔进火堆的木棍，一边挑出潮湿的木柴一边无奈道：“话说，你们猫这么怕冷，你怎么就没学会生火呢？”

　　“我住在山里那几年有厚厚的皮毛，根本不会冷，至于化成人形之后，”三愿望着羽阙，嘴角扬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满目寒意道，“根本就没再受过这种罪了，姑奶奶若不是管你这档子闲事，我现在会在这破地方？”

　　“.....”

　　“那什么，”羽阙低眉挠了挠额头，岔开话题道，“话说.....话说你原来住的山是哪儿啊？你大概是什么时候修成人形的啊？”

　　三愿呼出口郁结于心的恶气，稍稍平复了一下，这才缓声应道：“格泽山，”她说着后倾身体倚在土壁上，抬头望着洞顶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修成人形......一岁多，换算成人类年龄大概十一二岁。”

　　“嚯，年少有为啊，这么早修成人形的妖怪可不多。”羽阙拨弄着柴火堆笑道，星星萤火环绕着火焰盘旋，熊熊燃烧的火焰终于稳定了下来，羽阙这才放下手中的木棍，拍拍巴掌道，“我在南海遇见过一只鹤妖，穷极一生的修炼就只是为了能化成人，我遇见它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但撑着一口气硬是不死，你知道修成人形之后他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他渡到海中最高的一块礁石上，迎着滔天的巨浪，拼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我修成人啦！’”

　　“然后呢？”

　　“然后一个浪头打过来，寿终正寝。”

　　“......”

　　“没办法，他太老了，大限早就到了，就因为一个执念，吊着一口气才撑到那时候，然后向天地宣告自己修成人了，再无遗憾。”

　　三愿轻叹了口气，低下眉眼。

　　“你在想什么？”羽阙歪着头，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我想起原来住我隔壁的那只花狸子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修成人。”

　　“三愿，你当初是为什么要修成人呢？”

　　“谁知道，”三愿低头，抬手虚目望着自己的掌心，缓声道，“那时候就觉得，化成人.....可以做好多事。”

　　“现在呢？还这么觉得吗？”

　　“嗯，”她说着放下手，低下眉眼，“的确，可以做好多事，”三愿说着，声音微寒，“能做的事太多了。”

　　羽阙轻出口气：“万物之灵是什么？是人，炼石补天，移山填海，为了执念，人们什么事都做得到。......令人钦佩，也令人畏惧的力量。”

　　三愿没有应声，羽阙望着她火光掩映下的侧颜，欲言又止，却终是缓缓道：“说到底，你为什么要掺和鹤游山的事呢？”

　　三愿抬眼望他，淡淡道：“那说到底，你当初从镜娘身上取走的究竟是什么？你现在又为什么要管鹤游的事呢？”

　　“除暴安良，人人有责呗。”羽阙略一扬眉。

　　三愿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对，除暴安良，人人有责啊。”

　　天色逐渐放亮，二人熄了火堆，向山深处行去。

　　山溪清冽，三愿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揉了揉熬了一宿有些僵硬的脸颊，水雾氤氲间，三愿恍惚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前方的林子中窜过，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定睛望去，微微蹙眉一扯身边的羽阙：“你看，这林子深处怎么会有个孩子？”

　　羽阙正思索着什么，被她出声打乱了思绪，便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想也没想道：“.....好像是个小姑娘，应该是鹤游的人，进山来玩.....”说着，羽阙的声音忽而顿住，不对啊，若是平时还有可能，可现下鹤游人都快走光了，这样的非常时期，谁家的孩子还会满山地乱跑。

　　“等等，”三愿定睛望过去，顿了顿道，“这姑娘我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