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焚心
夜深寒重,羽驿先行一步,羽阙三人紧随其后,连夜赶往水林镇羽家老宅。
祠堂。
“晷芯果然已经不在了。”
羽瑾城熄了掌中焰,一片静谧的黑暗中,青霜低低喊了声:“先生。”
羽瑾城重重闭上了双目,他清楚青霜的提醒,有妖捕逐渐合围过来,他感受的到,但他此刻不想理会这些,半晌,他缓缓开口:“青霜,你是怎么想的?十年前也好,现在也好,你似乎从来不曾主动提过自己的感受。”
青霜垂下了双目,十年前,他的手上也曾沾过羽家人的血,羽瑾城跪伏在祠堂中哭泣的时候,他立在门外,并非丝毫不为所动;十年后,羽瑾城归来,他看着羽阙,也不是没有恻隐之心。
但是对他来讲,和羽瑾城的意思比起来,自己的感受并不值一提,他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感受,他善于此道,也乐于此道。
这便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所以此刻羽瑾城如是问了,青霜却久久没有出声。
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羽瑾城忽而轻笑一声:“只要我现在死了,长荷的图谋便功亏一篑了。”
如果这是羽瑾城的选择——
青霜顿了顿,继而在他身后单膝跪伏下来,他垂首,声音沉寂:“不管先生接下来的路想怎么走,我都会一直追随于先生身后。”
羽瑾城自嘲地轻叹一声:“何必。”末了,他缓缓抬眼,目光再次寒了下去,他的手中紧紧攥着羽家的印鉴和清勉书,他声音沁着冰冷的杀意:“不过现在不是应该走这条路的时候,青霜,眼下还有我们要做的事——长荷必须死。”
羽瑾城和青霜出了祠堂,推开房门缓步出来,抬眼,正前方石板路的另一端,俞青晨抱琴而立,在她身后立着一众朱雀司妖捕。
羽瑾城望着他们,凉凉地笑了:“可巧,我有些关于长荷的情报须得告诉各位。”
俞青晨沉下眉目,指尖按上琴弦,不急不缓道:“我也有些关于他的情报要告诉阁下,天晚了,不如去司里慢慢谈?”
话音未落,指尖一抹一挑,琴声锵然,羽瑾城微微色变,一时却并未还手;俞青晨沉声道:“琉珂!”身后,琉珂从衣袖中摸出那张戚哲送来的符箓,伺机上前,羽瑾城留意到他的动作,目光落在那符箓上,一望之下却半合了双目,他忽而出声:“那符箓是从哪里来的?”
电光石火间,羽瑾城忽而忆起,难怪起先便觉得这符箓眼熟,他放在陈铮书阁中的那三本古籍,原稿中似乎是提到过这个符箓的,只是符箓旁的古语晦涩难懂,他当时匆匆翻了一遍,也并未过多留意。古籍早些时候便到了羽阙手上,如今看来,他们应该是也弄明白这回事了。
不,羽瑾城眼神微动,若真弄明白了,此刻拿出这符箓又是什么意思?
却在这时,悠远的黑夜中传来羽驿的疾呼:“俞指挥使!”
俞青晨收势,转眼望去,羽驿落地收翅,疾步上前:“指挥使,那符箓并非抽出神魂,而是注入钟磬肆的神魂,万不可轻举妄动!”
闻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怔,琉珂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符箓,羽瑾城率先出声:“虽然不知你们是如何理解这符箓的,不过如今听来,各位的情报似有疏漏啊。”
俞青晨蹙眉望向羽驿:“怎么回事?戚指挥使他们呢?”
“戚指挥使就在来的路上,方才戚指挥使说的,一开始传达给各司的情报有误,这符箓是用来将钟磬肆的神魂注入受者体内的。”
“没错,”羽瑾城接过话,俞青晨闻声转眼望去,却见他继续道,“培养一个浸润过三生晷气息的合适的躯体,再用羽家守门人的血打开三生晷的晷芯,将晷芯中抽出的钟磬肆的神魂注入这副躯体中,这便是长荷,也就是亓清打从一开始的所图——让他的伏妖师再次归来。”
风声飒然,羽瑾城言毕,羽阙一行终于赶到了。
越过众人,羽阙一眼便看见了祠堂门前立着的羽瑾城,羽瑾城深青色的狐瞳在暗夜中一片晦暗——他也在望着自己。
戚哲在俞青晨身边站定,微喘着气道了声:“俞指挥使。”
俞青晨略一点头:“羽驿方才已经转达了——你们所说的事。”
羽阙远远地望着羽瑾城,眉尖微蹙,他平定了一下呼吸:“方才来时听到了你最后几句话......你也已经知晓?”
羽瑾城低眉颔首,没有应声。
有时候兄弟之间的默契就是这么有意思。
羽阙冷笑一声,他知道羽瑾城为什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知道自己有些事必须要告诉他,他转身朝俞青晨微微一揖,无月的暗夜中,羽阙的声音沁着淡淡的凉意,他道:“俞指挥使,可否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俞青晨面露难色:“只怕......”
羽阙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无妨,他已经不会再逃了。”
祠堂。
大门紧闭,羽瑾城立在三生晷身边,从十年前开始形成的定局一朝瓦解,羽瑾城和羽阙就这么相对而立,没有兵戈相向的兄弟,似乎不知该如何共处一室了。
“古籍,那本古籍的原稿中,我们是从那里面了解到长荷的图谋的,虽然中间有些辗转,但是现在也都已经弄清楚了。”羽阙不闪不避地望着他,“你呢?如何得知?”
良久,羽瑾城微微抿唇,他缓声道:“你从来不知道羽家的印鉴放在哪里吧。”
羽阙没有出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别院小厢房的下面,有一间密室,印鉴就放在那里,关于钟磬肆,亓清和三生晷的事,都记载在那间密室里。”
羽阙眉目微沉:“既然印鉴在那里,那你应该也在那里找到了吧——清勉书。”说着,他的目光落到羽瑾城的左手,那手中紧紧握着发黄的纸页。
羽瑾城一阵静默。
羽阙攥紧了双手,他咄咄逼人地望着羽瑾城,上前一步:“此前我们去了趟东海,从莫虚怀那里除了问出了长荷的身份,我还问了另一件事,”他说着顿了顿,“我问了关于双绞螺的事。”
羽瑾城垂下眉目。
“羽瑾城,”羽阙逼视着他,“抬头看着我,”羽瑾城缓缓抬眼,——从看到清勉书时他便知道自己一定是被长荷骗了,如今血淋淋的事实被羽阙端到了面前,他逼着他听完这一切,他要让他一点一点细细咂摸,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
这是他应受的惩罚。
“双绞螺可以传音,但它也可以让听到的声音支离破碎再重新拼凑,拼出完全不同的信息,羽瑾城,当年长荷就是这么骗着你,将你长年来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变成锥心刺骨的仇恨,让你亲手杀了自己的爹娘,亲手屠灭了自己家几乎满门。”
言罢,羽阙眼睛红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一切,他将自己的心连同羽瑾城的心一起剖出来千刀万剐;痛苦吗?羽瑾城只会比他更痛苦。
羽瑾城紧咬着牙,他望着羽阙的眼睛,静静听他说完了这一切,末了,他抬起左手摊开来,因为指甲陷入掌心,那泛黄的纸张上已染上了斑斑血迹,他将清勉书连同羽家的印鉴一起递到羽阙面前,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羽阙低眼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他忽而笑了,眉目之间怅然未消,他的笑意有些凄凉:“看着这清勉书和印鉴的时候,你会不会从那纸张上的字句里心生幻想,如果自己当年没有做下这一切的话,十年后的今日,羽家该是何情何景。”说着,他抬起头,语气中几乎带着丝残忍,“留着吧,羽瑾城,你应该留着这两样东西,应该时时刻刻记着它们。”
言罢,羽阙转身欲走,羽瑾城却出声了:“三生晷的晷芯已经不在了。”
羽阙身形一顿,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来时便不在了,长荷已经将它取走了。”
“阿阙,我们要杀长荷的话,有件我能做的事——只有我能做的事。”
羽阙微眯双眸:“你的意思是?”
“我和镇妖府司合作,我来做饵。”
夜云轻浮,迎风碎散,不知过了多久,羽阙和羽瑾城终于一前一后出了祠堂,羽瑾城在祠堂门外、青霜身边站定,默然不语;羽阙走到一行人面前,沉声道:“我有个想法,钓出长荷。”
从二人出来时三愿便注意到了羽瑾城的神色,此刻羽阙话一出口,三愿几乎是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心下一惊:“你是说?”
羽阙没有回答,他深沉地看了眼三愿,继而伸出手来:“在此之前,三愿,借你的珍珠一用;还有戚哲,给我一张子母追位符。”